瑯然，清圓，誰彈？響空山。無言，惟翁醉中知其天。月明風(fēng)露娟娟，人未眠。荷蕢過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賢。醉翁嘯詠，聲和流泉。醉翁去后，空有朝吟夜怨。山有時而童巔，水有時而回川。思翁無歲年，翁今為飛仙。此意在人間，試聽徽外三兩弦。
竹華居士緩緩吟誦著……多日來的陰云倏地放空，和妶感到周身壓力卸盡，渾渾噩噩，眼皮也開始沉了。可又擔(dān)心就此睡去乃是對彈琴人的不敬，這才強撐著不打盹兒。
一曲談罷，竹華居士道：“見你歪在石頭上昏昏欲睡，那便小憩一會兒吧。這曲子本有凝神修養(yǎng)的作用，發(fā)困乃是自然的。若不睡去，恐怕曲中治療之效不能盡情發(fā)揮。”
和妶直起身子，道：“慚愧，慚愧。原來前輩的琴聲也是在為在下療傷，在下竟全然不知?！?p> 竹華居士道：“自古樂曲便有救人殺人之說。老朽閉塞于深山之中，常年誦讀些古籍沉典，自然也就胡亂鉆研了些個偏方。只望姑娘能打開心扉，放寬心事，方不違這琴曲之道。姑娘若諳琴道，亦可上手一試?！?p> 和妶默然搖頭道：“在下哪里懂什么琴簫之法？更何況我如今雙目不得示物，恐怕再好的琴也要辜負了?！?p> 竹華居士放聲一笑，笑中更帶些許慷慨之意，“撫琴哪里用眼睛？心之眼尚在便可！”
和妶一時技癢，道：“那，我試試？”坐于琴前，摸著涼絲絲的琴弦，心神不由得一震。從前只道是聽琴高雅愜意，不想輪到自己彈來，卻又是另外一番感受。
她信手彈撥幾下，雖琴弦飽滿，卻完全不成音調(diào)。眼中朦朦朧朧，又怕?lián)p壞竹華老者的好琴，不敢用力彈撥，幾番下來，東西移調(diào)，南北無聲。
竹華老者也不知是笑是哭，搖頭道：“不對，不對?！?p> 和妶心中慚愧，道:“前輩，晚輩于琴道實在不通，白白辜負了您的好琴。真是對不住?！?p> 竹華居士仍是搖頭，道：“不是你的不對，是琴的不對。這柄琴不通你的性情，待我與你換一柄來。”說著腳步漸遠，竟真的去換琴了。和妶心想老者這么說大概是自己琴技太差，為了不讓自己太尷尬，這才說琴出了問題。哪有琴能通人性情的？
不一會兒竹華居士當(dāng)真換了一柄琴來，那琴果然不同凡響，置于身前便感絲絲涼氣激蕩，手觸之更是清涼如玉，琴弦錚錚，有如鳳尾。
和妶雖不能看見，卻也摸出這是不傳世的好琴，道：“前輩，在下怎敢玷污您的雅琴？在下與音律當(dāng)真是所知甚淺，得蒙前輩相救已是大恩，怎還敢碰您的好琴？”
竹華居士道：“無妨，你且試試?！?p> 和妶見對方執(zhí)意要自己一試，只得不再推讓。這一碰之下，竟有種似曾相識的奇妙之感，仿佛隔世不見的老友一般，雅如高山雪水之融化，鏗若峭壁孤松之迤邐，崢嶸契合，又仿佛自己已經(jīng)彈了千年。十指撥動之下，琴音流轉(zhuǎn)，雖不成調(diào)，蹦出來的琴音卻也有宛轉(zhuǎn)之妙。
和妶嘆道：“在下不知，琴也能如此。從前只聽說武器用的久了會貼合人性，不想樂之道也是如此。在下慚愧，撫這柄琴之時，總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感覺?！?p> 她沒看見竹華居士微微一笑，道：“正是如此啊?？吹贸龃饲倥c你有緣，我便贈與你吧?！?p> 和妶驚道：“不可！如此重禮，我怎敢接受？還望前輩收回，贈與真正諳熟琴道之人！”
竹華居士道：“不瞞姑娘說，這柄琴，名叫‘幽篁’，是先翁神什博大雪山之婭阿女王所有。后來婭阿女王淪落，這柄琴幾經(jīng)流轉(zhuǎn)，最后暫存在我的手里。今日姑娘彈奏此琴，也算是有緣。高齡之琴會自己選擇主人，或許這柄琴該為姑娘所有，姑娘就不要再推辭了?！?p> 和妶只聽得出神，不想自己隨意亂彈竟能奏響古琴，又見竹華居士態(tài)度堅決，只得輕聲道：“得蒙前輩救命之恩，又蒙前輩贈琴，這恩德，當(dāng)真是此生難報?！庇值溃骸巴磔吔窈蟊囟ㄇ诩泳毩?xí)琴技，不讓前輩的好琴蒙塵?！?p> 此后幾日，和妶都悶在房中學(xué)琴。她本是個聰明的性子，加上幾本古籍樂譜和竹華居士的點撥，進步更是一日千里，五日來已經(jīng)學(xué)會彈下來一個曲子。雖曲中多有破綻，給外人聽來不免嗤笑，可對她自己而言，已是非?？上У牧恕?p> 秋日里竹林里釀的竹管酒極是清醇。采晨曦里新生的筍管，加入露水、高粱等，封好后埋入泉下涼泥中，不出幾日便得一壺沁人心脾的美酒。
和妶幾日來與竹華居士日日同處，得知居士素善飲酒，每每彈琴之余，便自己收集清泉、竹管，為居士烹茶釀酒，黃昏共飲，也算是人間之樂了。
幾日后和妶周身均感舒適，眼睛雖還看不見東西，卻也不像前幾日那般模糊了。這日竹華居士正在溪邊釣魚，二人閑談起典謎之戲，竹華老者說起一樁舊事:
他從前的家鄉(xiāng)有個小鎮(zhèn)子，鎮(zhèn)里一個多是那種兩三層的小竹樓，一般窮人只買的竹樓一層，也因此一個竹樓往往住著兩三間人家。
鎮(zhèn)里有個孤寡老者住在一竹樓的一層，老者是個瞎子，平日里不愛出門，他樓頂住著一個寡婦，平日里瘋瘋癲癲的，經(jīng)常半夜里自言自語。而頂樓則因為地皮陰濕的緣由無人居住，只有一個外鄉(xiāng)來的盲女貪圖租金便宜新搬來那里。
老者沒事就喜歡跟人調(diào)侃說這棟竹樓住了一個瘋子、兩個瞎子，沒一個好人。一天夜里燥熱難耐，老者扇著芭蕉扇左右難以入眠，于是推開門想到門口的石階上乘乘涼。因是老者目不視物，耳朵格外靈敏，當(dāng)時他就聽見些許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還有沉悶的豬叫聲。
老者以為是樓上那個瘋寡婦又在瞎折騰，隨口說了一句，這么晚了，怎么還不睡啊。一個聲音回答他三個字，借東西。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老者當(dāng)時也沒太注意，興許是盲女的朋友有什么急用，這才半夜過來借東西。
回到竹樓里，老者翻來覆去睡不著，越想事情越不對。剛才有一種淡淡的鐵腥味，那幾聲沉悶的豬叫仔細想來可能不是豬叫，更像是人的叫聲。而且，盲女根本就是個新來的外鄉(xiāng)人，本地哪里有什么朋友？更別提大半夜的借東西了。
老頭忐忑不安地熬到天亮，果然發(fā)生了一件大事——瘋寡婦和盲女都被殺了。
典謎到此截然而止，竹華居士和妶謎底，和妶搖了搖頭，道：“并不知道。若是猜的話，應(yīng)是老者是盲人，所以躲過了一劫。”
竹華居士道：“猜到了一半。兇手因為知道老者是盲人，看不見他的樣子，又怕打草驚蛇，所以才饒了老者一命。”
和妶道：“若是如此，為何樓頂?shù)拿づ矔粴ⅲ侩y道兇手是兩人不成？”沉吟半晌，心道：“是了。想來因為那盲女是新搬來此地，并不認(rèn)識什么人，是以兇手并不知道她是盲人。夜半兇手殺人之時，驚動了聽覺靈敏的盲女，這才連她一并殺了?！?p> 竹華居士嘆道：“正是如此。那兇手本是那寡婦的前夫，在戰(zhàn)場上僥幸未死活著回來，卻聽聞了自己妻子與人茍且的淫穢之事，加之那個女人瘋瘋癲癲不知道解釋，這才叫她前夫動了殺心。他殺瘋女人那日，撞上了正在樓頂收衣服的盲女，因為不知盲女根本看不見，所以一不做二不休，拽著盲女的頭發(fā)將她拖下樓來殺害。因他從前便識得老者，又怕動靜太大驚動左鄰右舍，這才隨便說了借東西三字。那老者聽見的悶哼聲，正是盲女臨死前的呻吟?！?p> 和妶忽地想起昊倉老怪被掉在空中的恐怖場景，那曾讓上清諸神都百思不得其解的畫面。自己親眼所見昊倉出現(xiàn)在藍滇湖，人又是被昊倉所貫用的斷刃殺死，天璣閣中失竊的也是記載昊倉罪案的典籍，怎地兇手自己也被懸在空中？莫不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他也被人滅口了？
她一時出神，竹華老者道：“怎么？姑娘莫不是有什么心事？”
和妶道：“前輩……若是從前有個人遇害，所有的證據(jù)都指向另一個人，可是抓到那個人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個人自己也遇害了，卻又是為何？”
竹華居士沉默片刻，道：“或許真正的兇手不是人們所認(rèn)為的那個人呢？呵，如果從前有個盜賊想破門取財，剛要動手，很不巧碰上了另外一個人，那個人逼迫他按原計劃偷盜，并掌控了他的一切行動，這樣一來，所有的證據(jù)不都指向原來那個盜賊的嗎？”
和妶驚訝之余只有種恍然之感，道：“若真是如此，那，那……”
竹華居士搖搖頭，道：“非是老朽聰慧，只是你敘說的這個故事，老朽碰巧讀過罷了。”說著未等和妶搭話，起身離開，回來時手里已然多了一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