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遙遠(yuǎn)的群山內(nèi),炊煙細(xì)細(xì)。
阿藍(lán)在一堆柴火旁,架著鍋熬粥,瞧著一旁沒人了,才偷偷用舌尖嘗咸淡……
“谷姑娘,粥好了!”
谷燕兮攙著大哥,在小院里來回走動,速度很慢。
聲音傳來,那道視線終于沒有了。
谷燕兮松了一口氣,回頭應(yīng)下。
“來,我來?!卑⑺{(lán)殷勤上前,主動扶過谷鶴兮。
“辛苦你了?!?p> “不辛苦,不辛苦。嘿嘿?!卑⑺{(lán)腆著臉回答,望著對面的姑娘憨笑著,垂眸間瞥見她腕上的銀鐲,立馬低頭看看自己的,眉眼間皆是滿足。
谷燕兮若有所感,不經(jīng)意地遮住腕間,然后為大哥盛粥。
阿藍(lán)安置好谷鶴兮后,朝院外大聲呼喊:“阿昭,你也快來!”
男人收起手中的葉片,利落翻身下樹。風(fēng)帶起他烏黑的發(fā)絲,如山泉凌冽。
炎玉昭推門入內(nèi),谷燕兮正好對上大哥的眼。
谷鶴兮輕輕搖頭,安撫著二妹。
“你們先吃,我去給阿奶送飯。”阿藍(lán)邁著輕快的步子,進(jìn)了堂屋。
桌子上除了有專門為谷鶴兮煮的野菜粥,還剩一只烤山雞、一小籃艾葉糍粑。
炎玉昭取出短刀,在明火上燙了燙,割下一只雞腿放入谷燕兮的木盤。而后,看了谷鶴兮好一會兒,才撕下幾塊無骨的胸肉,扔進(jìn)他的木碗里。
谷鶴兮道謝,從容落筷。
男子身形高大,古銅色的肌膚一半沐浴在陽光下,一半遮在墨綠的樹蔭里,顯得更加野性、神秘。
坐在一旁的谷燕兮試著讓自己放輕松,可掌心已結(jié)痂的傷痕仍隱隱作痛。那嗜血狠辣的一眼,叫她深深戰(zhàn)栗。她囫圇咽下嘴里的糍粑。
阿藍(lán)及時回來了。他看到那只未動的雞腿,忍不住啰嗦:“谷姑娘,你要多吃點(diǎn),你太瘦了。”說完,不甚順利地割下另一只雞腿:“谷大哥,你也得多吃點(diǎn),趕緊好起來……”
谷鶴兮接住,道了一句謝。
與過去的六日一樣,午飯又在阿藍(lán)一個人的聲音中結(jié)束了。谷鶴兮已被攙回屋內(nèi)小憩,谷燕兮坐在樹蔭下,耐心地教阿藍(lán)習(xí)讀漢文。炎玉昭靠在樹上,摩挲著手中的石子,視線從未從少女身上移開。
忽然,他的耳朵動了動,似有鈴鐺聲響。炎玉昭瞇眼,起身離開。
“少族長?”兩名異服男子低頭行禮。
“為何來此處?”
“族長吩咐我等在山中搜尋兩名漢人?!?p> “漢人?”
“正是,一名十八歲的男子和一名十五歲的女子?!眱扇斯Ь椿卮稹?p> 炎玉昭問:“你們要去穆阿婆家?”
“寨中都已搜查完,只差穆阿婆這了。”
“我與你們一道回去?!焙苊黠@,這是不打算讓兩人再往前走了。
“這……”二人對視一眼,想著:這應(yīng)該……也算是交差了吧?
阿藍(lán)還在那默念著“祖父祖母、父親母親、姑姑舅舅姨母……”,實(shí)在是記不下了,只好站起來走動走動。
谷燕兮立直腰頸,偏頭看去。那人已經(jīng)不在了。
她看看手中的紙張,開口問道:“阿藍(lán),下午我可以帶著大哥在四周走走么?”
阿藍(lán)撓頭:“可以是可以,可是大哥能夠走那么遠(yuǎn)么?”
“我們慢慢走,累了就停下,或者回來。”
“唔……那你帶上這個,”他遞出一只竹哨:“若是遇到危險,就吹這個……嗯,雖然,這里不會有危險的?!卑⑺{(lán)彎眼笑著,眼里全都是面前的姑娘。
谷燕兮垂眸淺笑,接過戴在身上。
每日下午,阿藍(lán)都會在瞎了眼的穆阿婆屋內(nèi)陪她兩個時辰,哪兒也不去。
谷鶴兮逐漸能自己走了,他微微舒展四肢,不出半刻鐘,就看不出他的腿腳有任何不便,只是身形有些不穩(wěn)。
谷燕兮驚訝,然后是不解。
她遞出一把由粗樹枝做成的拐杖
谷鶴兮接過,卻沒有解釋:“......可還記得我們出來時路過些什么?”
“……我們是進(jìn)了一個洞,然后在里面上了一只竹筏,大約一刻鐘,就出了洞穴,然后又在水流中行駛了半刻鐘,才上岸……”谷燕兮仔細(xì)回想:“上岸后,似乎翻過了南邊的幾座小山丘,而后又穿過了一個很長的洞穴,才到了這一片山谷?!?p> 谷鶴兮陷入沉思。相距那么遠(yuǎn),又沒有船只,該如何才能再次回到許叔他們所在的那個山洞?
谷燕兮的眉頭則皺得更深。若是阿善與阿粲知曉了李叔他們遇險的消息,可該怎么辦?
……沉默的兩人一路向北,谷鶴兮用樹枝探路,不斷觀察四周。
也不知是地形太過復(fù)雜,還是植被太過相似,他們有些找不著回頭的路了。
谷燕兮想吹哨,但被大哥阻止了。
這一處似乎沒有太多動物出現(xiàn),就連纏繞大樹的藤蔓也很少見。
二人繼續(xù)往前,鼻尖輕動,空氣里飄浮著若隱若現(xiàn)的香味。前頭是一座高起的緩坡,看不見坡后有什么。
谷燕兮只覺得四周靜得有些駭人,止住了腳步。
谷鶴兮開口道:“阿燕,你在這兒等我?!?p> “大哥……”
她沒能阻止谷鶴兮,只好忍著害怕,再次跟上。
待兩人爬上高坡后,被眼前的場景深深震撼了。
古樹的枝節(jié)盤踞,鮮紅的布條迎風(fēng)晃動。最前方,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木片堆積著,每一塊都寫滿了密密麻麻的記號……
而后,濕冷的黛綠綿延,粗長的藤條如虬龍一般貪婪地沉睡,懷中所抱的,是被染上泥褐的醒目白骨!
風(fēng)入老鱗,簌簌作響。仿佛土地中被囚困的靈魂在伸出手臂、五指,要蜿蜒而上,抓住這兩雙溫?zé)岬哪_。
“大哥……”谷燕兮收緊五指,拼命按捺住想要逃跑的沖動。
谷鶴兮深深吸進(jìn)一口氣。那氣味是更深的幽香,仿佛是從土壤與植物的體內(nèi)散發(fā)而出。他抿唇:“阿燕,我要去看看?!比缓?,一腳踩進(jìn)了那不甚嚴(yán)實(shí)的土地。
骨骼的堆疊并不齊整,于是,難免腳步曲斜。谷鶴兮走得艱難,不到十步,便不得不停下。
他蹲下身,推開薄土,有一塊衣角露出……
谷鶴兮的手有些抖。
——這是原國士兵的衣褲!
谷鶴兮咬牙,起身。他扔掉拐杖,開始彎腰,搬動藤蔓、推開石塊……布料上泛白的繡線似與時光相斗多年,咬緊牙關(guān)也要維持著主人的記憶。谷鶴兮伸出手,仔細(xì)辨認(rèn)……
“李”。
一個越地罕見的漢家姓氏。
……
他們是誰?
為何長眠于此?
也許是身體內(nèi)因人命凋零而涌動的暗流太過激烈,亦或是同族血脈在燃燒,谷鶴兮飛快地起身,繼續(xù)尋找。只是,腳下的步子更輕、更謹(jǐn)慎了,唯恐碰傷了任何一人。
谷燕兮在遠(yuǎn)處看到了大哥的異常,踟躕不前。
落日帶來的金輝,從少有高木的西南方向灌入,綠葉飄蕩,使得光線閃爍。谷燕兮伸出手遮擋,卻被不遠(yuǎn)處,地上的一道金光吸引。她慢慢蹲下身,掃去腐敗的落葉、推開土壤,一只小巧的漢式虎鞋露了出來……
谷燕兮雖長在越州,常年聽著大人談?wù)搼?zhàn)爭與死去的人,卻從未親眼目睹過這片土地上流傳著的暴力與野蠻,更何況是它們留下的痕跡?
指尖不敢靠近。
她想起了再也不能見到的李叔、張叔…….仿佛血雨腥風(fēng)再次襲來。
谷燕兮睫毛顫動,手抵上雙唇,白皙的皮膚上青筋開始顯現(xiàn)。
年少的人該如何理解這樣的真實(shí)?那些曾讓人感動且尊敬的歷史所留下的刻骨心寒?那些原以為已經(jīng)消散了的殺戮,仍真實(shí)地發(fā)生在這片大地上與隱秘的黑暗中?
陌生的百族人仇恨且冷漠的神情,毫不猶豫地?fù)]刀,對撕心裂肺充耳不聞。這得是多滔天的恨,才能對殺戮如此麻木?她深深呼吸,咬緊泛白的雙唇,挖開舊土。
一截白骨,那么的短,那么的小,就這樣沉默地躺在無人問道的深山……
這只是一個孩子。
谷燕兮再也控制不住,削瘦的肩膀劇烈抖動。茫茫蒼天,這樣的遇見,可能慰藉那些不曾瞑目的魂靈?
遠(yuǎn)處,谷鶴兮的手上握著生有蛀蟲的女式木簪、年邁或剛剛生產(chǎn)后的婦人所佩戴的抹額,他跌倒在地,激起層層白骨相叩。令人作嘔的尸味與詭秘香氣混雜在鼻息間,傷口開始劇痛,粘稠的血液染紅衣襟。
“大哥!”谷燕兮猛然抬頭,跑步而來。
谷鶴兮握緊雙拳,用盡全力捶打。
五歲啟蒙,六歲入學(xué),十一始知政事,成為先生年紀(jì)最小的授業(yè)弟子,后僅三年,就寫出了一篇叫先生拍案的越地治論,少年意氣風(fēng)發(fā),欲效先人以續(xù)化民治世之道??烧l知,多少個夜晚他酒入愁腸,滿眼都是弟弟妹妹寄人籬下的身影,父親音訊全無、母親抱憾早逝,志向逐漸被淹沒在孝道與俗世之下……
是的,他恨,恨別人,更恨自身的“恨”。因?yàn)樗_實(shí)是那樣深的愛護(hù)著三位弟弟妹妹,那已是他僅有的親人。
于是,他讀老子,以消郁郁之氣;他將所學(xué)傳授小弟,以托未盡之志;他制扇習(xí)畫,以緩思親之痛。
再后來,他如父親期許的那樣,成為了一個溫和、寬厚的人。
可未經(jīng)更廣闊的塵世磨練的少年人,真的能擔(dān)“寬厚”二字嗎?
不能。
這是谷燕兮第一次看見大哥痛哭,曾經(jīng)霽月風(fēng)光、眉眼疏闊的大哥……
遲來的阿藍(lán)站在坡上的陰影里,滿目復(fù)雜。
等到三人離開時,已是繁星漫天。
藤蔓邊緣的小坡上立起了一座衣冠冢,矮矮的,卻堆滿了兩位少年人不不諳世事的真心。
阿藍(lán)帶著他們找到了一條山澗,靜靜地看著兩人清理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