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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州短歌

005 舞龍噓花

越州短歌 偈兮 2145 2019-09-29 16:52:53

  最后,谷燕兮獨自來接人,在小妹的死纏爛打下,她掏出自己的銀子,買了一小壇。

  然后,三人與有些失望的娉白告別,還雇了位店小二抱著壇子走。

  谷鶴兮將寄存的東西都取回了,只需再去一個地方,四人就可以打道回府。

  巍縣很古老,北城墻上臥滿了綠蘚,若隱若現(xiàn)的木紋在時光之隙里熠熠生輝。一百多年過去,它依舊保持著故國的印記。

  墻頭上,竹箭破天,成排的木雕在風雨中訴說著百族滄桑。先祖?zhèn)兡抗馊缇?,穿破劍影刀光,直視和平歲月。

  城墻很長,靠西的一側(cè)躺有不少流浪漢,無人知曉他們從何而來。啞人的秘密總是難以探尋,唯有眼睛能瀉出波紋。

  谷鶴兮停車,步行幾步,將一個布包輕放在三尺之外,朝前深鞠一弓。

  為首的是一位半百老人,磨成細長網(wǎng)狀的頭巾將滿頭白發(fā)緊緊包裹。他枯瘦如柴,握著木棍的右手青經(jīng)腫脹,二指缺失,左腳癱軟在地。

  該怎樣形容這一雙雙眼睛?紅絲密布,仇恨與警戒充斥,卻又像一塊巨石,不動分毫。

  車簾忽然被掀開。谷粲兮拽著簾子的手定格,這目光,讓他想起了劉叔刀口下的野生毒蛇。

  雞皮疙瘩爬上脖頸,谷善兮打掉小弟的手,蓋緊簾子,用力地拍拍他的頭。谷粲兮吃痛回神,撇撇嘴巴。

  “大哥,他們是誰?”馬車緩慢駛離后,谷善兮才挑起門簾問道。

  “他們是在五年前回來的……”

  敬元一百二十五年秋,八萬名越州男子離開,奔赴戰(zhàn)場。一百二十六年元宵,上千名百族男子突然歸來。

  那會兒正值盛大的“舞龍噓花”。

  不滿十歲的谷鶴兮也隨母親站立在巨大的天幕下,朔朔寒風,正是山林沙啞的歌喉。大半年來,這是母親第一次落淚。

  而剛滿兩歲的小弟伏在母親肩頭,咿咿呀呀地指著躍動的亮光,揮手蹬腿。

  有那么一瞬間,谷鶴兮仿佛墜入了墨綠的樹林,與一切人、事都相距遙遙,就連母親與弟弟,都陌生得可怕——這是他第一次品嘗離別與心痛的滋味,也是他故作堅強后的苦果。

  人群舞動,篝火熱烈,縱情其間的人們或哭或笑,哭不知歸期的遠行,哭征戰(zhàn)的流血與犧牲;笑是對著身邊人的,是安慰,是彼此握緊的手心里傳出的暖意。

  火舌呼嘯上天,眾人的步調(diào)轉(zhuǎn)為堅定統(tǒng)一,大地也回以掌聲。蘆笙的曲調(diào)卻猛然間消失。

  第一個停下吹奏的是最外圍的樂人。只沉寂了幾息,兩族男子便快速上前,警戒四方,將族人與遠道而來的漢家人護在身后。木條開出道路,火光照亮了幽冥而未知的遠處。

  饒是再一次回憶此景的谷鶴兮也忍不住坐直,望向虛空。

 ?。ā稗まふ咻溯凛?;哀哀父母,生我劬勞。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勞瘁……”)

  枯黃葉子掩蓋下的山徑里,先是伸出一只手,那手,像是樹根,飽經(jīng)磨難。

  而后,一只、兩只、三只……小山坡上的葉子小心地挪步,露出一張張柴臉,又黑又干,又堅硬,又可親。

  “阿…虎?”白玉婆婆眼神尖利,聲音顫抖,拄著拐杖猛然站起,一瘸一拐:“阿虎……阿虎?阿虎?阿……”

  待她走到人群最前方,腳步戛然,那佝僂的脊背幾近坍塌:“阿虎!阿虎!阿虎!”

  這聲音,叫人肝腸寸斷!

  站在最前頭的年輕樂手如遭雷劈。阿爹?阿爹……不是位英雄嗎?怎么會是這樣像只奄奄一息的螻蟻,這樣孱弱?這樣不堪?

  “阿……輝?”

  “阿民?阿民?”

  “阿布?阿布……我的阿布!”

  “……”

  一根根拐杖敲打土地,如杜鵑啼出血滴??烧l也不敢上前,誰也不敢高哭,他們是這樣瘦啊!唯恐一個擁抱,一聲驚嚇,就折斷了性命!

  少年們進進出出,抬起一位位叔叔伯伯,也許,也是自己的父親。

  力氣小的人燒水、備菜、安撫阿婆阿爺。中年男子們舉起火把,向四周的山里走去,警戒,并尋找是否有落伍的族人。

  守樓人爬上鼓樓的木梯,在他還未落下鼓槌前,山外已傳來隆隆鼓聲。鼓面震動,他落槌,“咚!咚!咚!咚……”

  群鳥驚飛,遠人已歸!

  谷鶴兮與母親、另外十來位漢家叔嬸站在一塊兒,想上前幫忙,卻被擋下。

  羅叔嘆了口氣:“實在抱歉,今晚寨中無法騰出地方給你們住下了,我給你們備了食物。你們,就此下山吧……”

  “羅兄,此時下山實在危險,我們還帶了孩子來,不如......讓我們在鼓樓或是屋檐下歇上幾個時辰,巳時前,我們一定離開?!?p>  歸來的百族人目光如血,恨不得要將他們碎尸萬段,光這一點兒,已讓十幾人異常憂心。

  羅叔搖頭:“王兄,對不住了?!钡吹竭€在襁褓之中的谷粲兮時,他猶豫了。唉,罷了罷了......

  “遼山北坡上有幾間屋子,是一位漢人建的,荒廢了許多年。你們……去那吧......”

  這是谷鶴兮第一次睡在深山之中,虛掩的木門年久失修,床板上皆是除不去的霉味與冰涼。他和一行人中所有的孩子睡在一塊兒,小弟則睡在母親懷里。

  屋外火把猛烈,七位叔叔打算守上一夜。深山兇獸出沒,是會要人命的。

  嬸嬸們伏在用衣袖擦干凈的桌椅上,無論何種姿勢,總是能讓自己一睜眼就看見孩子。

  許是太累了,呼吸聲漸重,只剩下干柴霹靂的細微聲響。

  谷鶴兮闔著眼,耳朵卻在黑暗里微動。

  “都睡了吧?”

  “可不嘛,提心吊膽走了一個多時辰……”

  “唉,歇會兒好,醒來還得趕路……你說,他們究竟是打哪兒來的?那眼神,總讓我慎得慌……”

  “唉,看那手腳……估計是從礦山里出來的……那幫龜孫子真是造孽啊,這越州,才安定多少年……”

  “回去叫村里人少惹事,特別是孩子們,多操練操練……”

  “不至于……打仗吧……”

  “你數(shù)數(shù)這鼓聲,誰咽得下這口氣???”

  “那,怎么放他們回來……”

  “去,你這說的還是人話嗎?那幫人,在越州干了多少禽獸事,你回去問問秦叔他們,一雙手數(shù)得來?”

  “打仗打仗,真他媽惡心,自己造的孽,卻要我們扛,到時候干脆和百族人一起干得了……”

  “去去去,怎么越說越混賬了!這越州有多少漢家娃娃漢家閨女,你不心痛?”

  “我咋不痛?那我就看著親兄弟送死,看著百族弟兄送命?可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小時候一起走街串巷,穿過一條褲子!”

  “……唉,文德十五年,文德十五年,怎么就回不來了呢……”

  叔叔伯伯壓低的聲音里,依舊能聽出憤恨。

  打仗……谷鶴兮又一次聽到這個詞語。

  輕輕翻動身體后,他忍不住想:阿爹這會兒會在哪兒?要是打仗了,阿娘和弟弟妹妹怎么辦?自己也會上戰(zhàn)場嗎?還能見到阿爹嗎……

  “咚……咚……咚……咚……”遙遠的鼓聲,逐漸化為催眠的曲調(diào),在夢里,他夢見了遠在珉州的阿爹,夢見了許多年后動亂的越州……

  “可是,為什么他們不在寨子里?至少,可以免于流浪?!惫壬瀑庀氩煌?。

  “他們,應(yīng)該是最后的革族人……”

  谷燕兮皺眉:“革族?從未聽百族人提起過???”

  “永熙二年,革族徹底失跡……”

  谷善兮與二姐對視一眼,具是震驚!

  似是低喃,谷鶴兮輕聲道:“先生曾說,無論男女,革族人都是最驍勇的武士,擊退杞國、保衛(wèi)越州,曾出過數(shù)任都尉……”

  馬車搖搖晃晃,慢慢停下。長盛街,忠恕經(jīng)館到了。

  “……故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

  “……邦分崩離析,而不能守也。而謀動干戈于邦內(nèi)。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墻之內(nèi)也……”

  未入門內(nèi),已聽得朗朗書聲。谷善兮探頭,小蘿卜頭已經(jīng)跟在大哥身邊,拽著袖子不撒手,鐵了心要進門。她一挑眉,也竄了上去。

  谷燕兮抬起門簾,看見那三人的背影,只得無奈搖頭。

  “阿鶴?”

  “阿勤?!眮砣耸枪鳃Q兮關(guān)系頗好的同窗,二人同齡,蘇勤夾著一沓由麻紙裝訂而成的冊子,疾步而來。

  “好久不見,今日可是來找先生的?還有一刻鐘先生才結(jié)束講學,不如,先與我去坐坐?”

  “不了,這次我是來找鴣婆婆的,家妹還在館外等候?!?p>  “那下次你來縣里,一定要來找我,我?guī)闳タ次沂甯笌Щ貋淼那俺吆??!币还醇?,蘇勤興奮地說道。

  谷鶴兮朗聲應(yīng)下,并說定要去蘇宅拜訪蘇二爺;蘇勤則是一拍腦袋,匆忙趕回學室,拿來了三個竹觚、三袋墨槖,分別贈予谷善兮三人。

  “這是什么?”谷善兮看著手里的五面弧形竹板,和一袋子墨粒,不解問道。

  “竹觚是用來習字的,這個是墨啊?!惫若淤庑〈笕四?。

  “這么小一粒墨?還有,不是有紙嗎?為什么要用……竹觚?”

  “這個是小墨,也有大墨的?!惫若淤鈹偸郑骸凹堃灿冒?,觚也用,還有簡牘、帛書。竹觚大多數(shù)是用來練字的?!?p>  哦,難怪在家里沒怎么見到紙,谷粲兮的房間還堆了一堆木板、木頭、竹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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