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顯地感覺到履癸愣了一下,似有些不知所措。他愣愣的,連手不知道往哪里放。
或許他從未想過蘇夏竟也會有打算離開的一天。
可是誰又能毫無條件的跟在另一個人身邊呢?
蘇夏說,妾隨著大王逃離這么久,早受夠了奔波流離之苦,原本想著在大王身邊能安然度過余生,可如今大王連自身都難保了,這些追隨者們也逃不脫一個死罪,既早晚都要死,蘇夏想要回到自己的故土后再死。蘇夏說,如今離我故國不遠(yuǎn),蘇夏想要回去了。
履癸只是長長嘆了一口氣,將船上最后一匣子珠寶送給她。在履癸的計劃中,他打算逃去
走到如今這番田地,其實我們早注定了結(jié)局。就連奔逃都是憊懶的,提不起精神來。
第二日,我們經(jīng)過鳴條。
鳴條城自古以來便是交通要塞,是一座十分繁榮的小城。近幾年來的戰(zhàn)爭卻將這種小城變得十分蕭條。
履癸帶著我去敲門時,竟無人回話。
履癸推門進(jìn)去,里面卻絲毫沒有人居住的氣息。桌子上,凳子上,早撲上了厚厚的一層灰,就連呼一口氣,空氣里漂浮的塵埃也足以讓人抑制不住喉嚨里的沖動咳嗽起來。
履癸隨意挑一張凳子坐下,上面的灰塵也不過被他用袖子隨意拂過。這個素來有潔癖的帝王終于不再在乎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他端端坐著,已有人捧上一杯水來。
他先給我喝一口。
入口便覺得很澀,又帶著一股奇怪的味道。這水早已不是我往日喝慣的蜜水滋味,就連最清淡的白水都不如??伤麉s不在乎,將剩下的水一飲而盡。
他將懷里一卷地形圖鋪在桌子上,指著其中一個點(diǎn)?!霸龠^三日,我們便能到達(dá)巢湖,先在那里歇一歇,一路向北,去方國休養(yǎng)生息,待過上幾年,重新殺回來?!?p> 連日來的奔波,已讓這個即將五十的帝王顯得十分疲憊,他的眼睛通紅,卻仍強(qiáng)撐著。
在這個時候,勸慰的話忽然變得蒼白無力。我有心想要勸他歇一歇,可心里卻清楚他這一歇,換來的卻可能是眾多追隨他的將士們身首異處。
杯中續(xù)上的水輕輕震蕩著。
有整齊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他們似負(fù)重前行,腳落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履癸將我牢牢護(hù)在身后,他將青銅劍拔出來,死死盯著那扇早就破敗不堪的大門。
已有人一腳將門踢開,在劍拔弩張的人群中,我重新見到誓。
不。他已經(jīng)不叫誓了,他是商帝子履近來十分信任的寵臣,喚作伊尹。
在人群里,我看見十二歲的自己和一身紅衣的誓。他打馬而來,蘇夏的手臂像一片長長的葉子,攀附在他身上,像是軟軟的沒有骨頭的蛇。他將蘇夏攬住,卻同我行禮。
“公主,臣的名字,叫做誓。”
他說話時十分誠懇,像是真的想要我記住這個名字。
我用了一生將這個名字刻進(jìn)心里。甚至,對著這個人,我曾經(jīng)起過身為大夏王后不該有的念頭。他一直生活在我的記憶里,從未離開過。時光經(jīng)年,如今他終于自我的記憶里走出來,目光卻早不復(fù)年少溫柔。
他對我伸出手來。
妺喜,過來。
他目光如箭,幾要將我洞穿。
幾乎是不由自主的,我朝他走了一步,履癸卻將我死死拉住,“妺喜,別去。”他的手勁很大,我忍不住看他一眼。
這個向來穩(wěn)如泰山的帝王眼里終于流露出一絲驚慌來。
伊尹卻絲毫不在乎,他大手一揮,“放下武器,本座饒你們不死?!?p> 履癸緊緊拉著我,聲音已經(jīng)沙啞了,卻仍在強(qiáng)自撐著,他色厲內(nèi)荏的:“我看你們誰敢。”
一片死寂過后,也不知究竟是誰開的頭,一片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后,履癸最后的追隨者已經(jīng)跪在了地上。
“大王,大夏已經(jīng)滅了……大夏已經(jīng)不在了!”領(lǐng)頭的將軍眼中有淚,就連說話時的聲音里也帶著顫抖,“伊尹大人,我等愿意歸順大商,還請大人饒我等一條生路,我等不想死!”
伊尹眼中閃過一絲滿意。
他得意地笑起來,“履癸,這就是你的軍隊?我曾將你當(dāng)成真正的對手,卻不想你身邊竟全都是貪生怕死之輩?!?p> 履癸將拳頭握得死緊,他幾乎壓抑不住自己的憤怒,整個人都顫抖起來。
伊尹卻仍在笑著。他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奪去履癸手上青銅劍,“履癸,跪在本座面前,將你的女人送給本座,本座或許可以留你一條性命!”
他陰惻惻的看我一眼,我忍不住后退一步。
記憶力的誓從來都不是這樣,他絕不會用這種陰森可怖的眼神看我?!澳悴皇鞘模闶钦l?”
伊尹卻將手按在唇上,“出征那日,你吻過我。雪夜離宮,是我將你一步一步背回去。遠(yuǎn)嫁大夏,是我親自送行。金印上的絲絳,是我親手所織?!彼徊揭徊缴锨埃皧嬒?,你說我是誰,我便是誰。妺喜,過來,回到我身邊來?!?p> 可我卻覺得面前這個人無比陌生。我躲在履癸身后,只敢偷偷的打量他。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十分柔和,與記憶里面那個溫潤如玉的將軍重疊,“阿喜,我會娶你?!?p> 他在履癸身前站定了。
眼角余光寒芒一閃,竟是跪在地上一個小兵突地站起身來,匕首挽成一朵漂亮的花,落定時,已死死抵在伊尹脖子上。
“大王娘娘快走,臣拖住他!”
履癸拉著我踉蹌一步。我還來不及反應(yīng),那支將伊尹脖子上劃拉出一道口子的匕首已經(jīng)落在地上,發(fā)出當(dāng)啷的一聲。
伊尹一個抬手,便將那個偷襲的小兵拍到地上,他將一只大腳狠狠踩在小兵背上,迫使他抬不起身子來。伊尹隨意將脖子上滲出來的鮮血抹去了,嘴角卻泛起漫不經(jīng)心的笑。
“區(qū)區(qū)螻蟻,也敢偷襲本座?”他腳下用力,已狠狠將那個小兵踩死。他雙手一揮,帶來的黑衣人已將我們團(tuán)團(tuán)圍住,跪在地上的大夏最后的將士們竟在這一刻將地上兵器撿起來,按在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