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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夫和魚

漁夫和魚

五木之華 著

  • 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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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19-09-18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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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完結(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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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夫和魚 五木之華 4680 2019-09-18 09:01:40

  今天,奶奶去世了。

  我向老板請了三天假,事出此因,他無法拒絕。但是,他顯得很不情愿,好像覺得我在騙他,只為了請幾天假,就把他從未聽聞過的奶奶搬出來。誰知道她是哪天死的。

  我對他說:“這是真的?!蔽蚁胛冶静槐貙λf這么一句話,因為這本來就是真的。我覺得他應該向我表示慰問,但他并沒有任何表示,只是繼續(xù)忙他的工作。我也不覺得他這樣會有哪里不妥,好像他本該如此。

  大伯家在鄉(xiāng)下,離城里九十公里,我向老板請了假,就直接去長途汽車站坐車。為了趕上兩點鐘的長途汽車,我是跑著去的,我想早點去看奶奶。

  我最討厭的就是坐長途汽車,因為我暈車。但為了能盡快看到奶奶,我只能坐長途汽車。

  天氣像往常一樣,很熱,我內心焦急,跑得又快,氣喘吁吁、汗流浹背地上了車。

  汽車上的顛簸和汽油味,還有一車人身上各種奇奇怪怪的味道,這一切使我頭暈目眩,中午吃的土豆牛肉蓋飯混合著胃里的胃酸和各種消化酶在肚子里翻涌,最后一股腦的從我嘴巴里涌了出來。

  嘔吐的時候,我感到十足的惡心與難受。吐出來之后,我舒服多了,就是頭還是很暈。

  我靠在座位上,靠背硬邦邦的,靠著一點也不舒服,但這個姿勢是我不斷嘗試后找到的最舒服的姿勢。

  天空的太陽火熱,散發(fā)的陽光特別刺眼。

  長途汽車抵達鎮(zhèn)上的車站,我還得轉乘公交車,大概十五分鐘走走停停,我到了村口。沿著村口的水泥路,走一公里左右,就能到大伯家。

  以前這條路是石子路,路面坑坑洼洼的,下完雨,就會變得特別臟,要是你在路上走的時候,旁邊來了輛車,你準要倒霉。路坑里的臟水會被軋過去的車輪帶起來濺你一身,你避無可避。

  走到大伯家的時候,已經是下午5點多了。

  大伯家的二層小樓門口用塑料布和竹竿搭起了一個棚子,門口擺了許多祭奠的花圈,棚子下放了一些長條凳子,上面坐了一些人,我覺得他們長得很陌生,一個也不認識。

  我在他們打量的目光中走進了大伯家。

  迎面碰上了大伯母,她老了,雙鬢發(fā)白,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發(fā)上飄著雪絲。她的眼眶凹陷的厲害,眼圈有些發(fā)黑。

  大伯母看到我時,愣了一下,然后暮色蒼蒼的眼里出現一抹和藹親切的光彩,她拍了拍我的手臂,說:“先去給奶奶磕頭?!?p>  我點了點頭,和她擦肩走過。

  客廳里,奶奶的靈位擺在一張四方桌上,靈位后面是她的遺像,一張仁慈的笑臉。

  我想我再也見不到奶奶了,除開記憶里。

  我跪在一塊圓形棉墊子上,認認真真地磕了三個頭。我不會磕頭,也沒有學過,所以磕得很別扭,但我很認真。

  “去給奶奶燒點紙錢!”磕完頭,老爸悲傷虛弱的嗓音在我耳邊響起。

  他和老媽在聽到消息后就趕來大伯家了,老爸像是一直守在奶奶的靈位前,眼睛紅紅的,想是哭了很久。

  我也很傷心,但更多的是莫名其妙,我覺得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幾個小時前,我還坐在自己熟悉的旋轉辦公椅上在公司一如既往的工作,現在我卻跪在了奶奶的靈位前。我的眼里始終泛不起淚花,可能我還不夠悲傷,心底的情緒還沒醞釀充分,不足以把淚水從我的淚腺里擠出來。

  四方桌旁邊擺著一個火盆,旁邊放了一堆紙錢,紅紅綠綠,什么面值的都有。我蹲在那里,拿了一疊,沒看清紙錢上面印了多少個零。我拆開捆著那疊紙錢的帶子,把它們慢慢投入火盆里。

  騰起的火焰炙烤著我的雙手,火紅色的光映照在我的臉上。

  我突然發(fā)現,我臉上有點濕,我好像在流淚。

  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流淚是一件很羞恥的事情。我把手里沒燒完的紙錢全部投到火盆里,然后抹去臉上的淚水。

  但眼睛好像決了堤的水壩,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我用手抹去多少,它就又流出多少。眼前的火光還在不停的舞動,我覺得應該是火盆的緣故,里面的火焰灼燒得我臉龐發(fā)燙,我得離它遠點。

  我起身,媽媽走到我身邊,拉著我的手臂,在我耳畔悄悄地說:“你去樓上和你堂哥坐一會!”

  我應了一聲“哦”,走到客廳的后面,先到洗手間洗了下臉,然后上了樓。

  樓上有三個房間,都有人坐在里面,我忘了堂哥的房間是哪個,就探頭探腦的在門口一一看了一眼。

  我看到一個身影,和記憶里堂哥的模樣很像,只是棱角分明,臉上成熟了許多。我想他就是堂哥了。

  我走進門,他轉過頭看向進來的我。

  我們四目相對,有點莫名的陌生,但看了兩眼就親切起來。

  “小峰,你來了!”

  “哥!”我喊出了我許久未叫出過的一個稱謂,朝他點點頭。

  “過來坐吧!”堂哥拍了拍床沿說,房間里只有一把椅子,上面坐了一個人,我不認識,可能是我的哪個從未謀面的親戚,也可能是堂哥同村的人,他的哪個朋友。

  我走到床邊,坐下來,和堂哥的身體隔了一些距離。

  我覺得很不自然,坐下來的時候,覺得渾身不自在,好像有一種奇怪的電流在身上四處亂竄。

  氣氛也在這個時候變得有些沉悶與尷尬,我和堂哥都默然無言,不知該說些什么。我們好像十幾年沒見了。

  我的手無措地捏著床沿的床單,眼睛盯著面前砌得徹白的墻面,小時候的記憶不知不覺開始在腦海翻涌,投影在徹白的墻面上。

  我和堂哥一人一把寶劍,斬妖除魔,維護正義(一種四方形的餅干,咸咸的、脆脆的、很香,我們把它叫做“正義”,我們手中寶劍上下翻飛,與莫須有的邪惡勢力大戰(zhàn),它們想奪走“正義”,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因為“正義”最后會留在我們的肚子里)。

  我們在夕陽下奔跑,落日的余暉將樹梢的影子拉得老長。

  我們在田野里放風箏,堂哥在前面扯著風箏線,我在后面追逐天上那條會飛的魚。

  我偏頭看了一眼堂哥,覺得他好像是從我的記憶里走了出來,坐在了我身邊。

  “你做什么工作現在?”堂哥憋了好一會,率先打破了沉默。

  “編輯?!蔽胰鐚嵉馗嬖V他。

  “那挺好的!”堂哥應道,他可能不知道說什么了。

  “你呢?”我問他,試著把交談繼續(xù)下去。

  “我啊!忙的時候在家干活,有空就去城里打份工!”他咧著嘴笑著說,表情卻沒那么輕松。

  我不知道他這些年過得怎么樣,但看著他焦黃色的臉上閃爍的眼睛,我想他過得可能并不好。也可能是我想錯了,畢竟我沒問他,他也沒說。

  “我爸希望我去學木匠!”堂哥說,“現在興在城里買房子,要裝修,就得找木匠,所以木匠很吃香,能賺到錢!”

  我點點頭,覺得堂哥說的對。堂哥說這是我爸告訴大伯,然后大伯再和他說的。我又點點頭。堂哥又說,他很佩服叔叔(也就是我爸)。他說我爸真厲害,有遠見,他爸就沒我爸這么厲害有腦子。

  我抿著嘴笑了笑,我們小時候從來不會探討我們父輩的話題,所以聽著他這些話,我覺得有些不知道怎么接話,只能笑笑。

  堂哥砸了咂嘴巴,也沒再繼續(xù)這個話題,他察覺出來我好像對這些沒有什么興趣。

  我眼睛看著面前徹白的墻,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放在腿上的手,我覺得我該剪指甲了。

  “本來今年我要結婚的!”堂哥說,這個話題有爆點,讓我產生了讓他繼續(xù)說下去的欲望。

  我偏頭看了一眼堂哥,他也轉頭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說:“本來打算今年國慶結婚的,但奶奶去世了,所以就只能推到明年了?!?p>  我想問他與之相關的問題,但又不好意思問出口,堂哥倒是爽快,直接把我想問的所有事都說了出來。

  “對象是隔壁村的,人很好,長得也好看!”

  “經人介紹認識的,處得還不錯,年紀也差不多了,所以就商量著結婚?!?p>  “真好!”我說。

  堂哥笑著點點頭,臉上泛著甜蜜的光,繼而慢慢黯淡。

  “你有對象了么?”堂哥問我。

  我點了點頭。

  “真好!”堂哥說。

  堂哥看著我好像在等我接著說下去,但我只是看著面前徹白的墻發(fā)起了呆。

  堂哥把頭轉了過去,看了看窗外即將黑下去的天。我們陷入新一輪的沉默。好在沒持續(xù)多長時間,大伯母就上來叫我們下去吃飯了。

  樓下的棚子里擺了五張方桌,上面都上滿了菜,人也坐滿了。我想,生前奶奶從沒見過這么多人,死后,卻有這么多人來看她。

  我和堂哥坐在一個桌子上,桌子上其他的人都和我們年紀相仿,應該都是和我們平輩的人。

  堂哥應該是我們當中年紀最長的人,他給桌上的人杯子里挨個倒上酒或飲料。

  他給我倒酒,我對他說我不喝酒,他給我開了瓶汽水,倒在我面前的塑料杯里。

  滿桌子的人,我只認識堂哥一個,大家也好像相互不怎么認識,只是在桌上默默的夾菜喝酒或飲料。

  堂哥是桌上的話事人,偶爾說句“大家吃”之類的毫無意義的話,桌上的氛圍著實冷清,但這應該是符合當下情況的,畢竟奶奶去世了,她是我們所有人今天聚到這里的紐帶,我們應該沉浸在悲痛的情緒中,不能嘻嘻哈哈,甚至多說一句話。

  我其實沒什么胃口,但很餓,中午吃的都在車上吐出來了,肚子里空空的??晌铱粗雷由线@些平常沒怎么吃過的菜,不知怎么下筷子。我夾著擺在我面前的一道青椒炒干絲,吃一口,喝一口汽水。等把杯子里的汽水喝完,堂哥就給我倒?jié)M。我就繼續(xù),吃一口菜,喝一口汽水。

  我連喝了三杯汽水,打了個嗝。我不太想吃了,雖然我還沒吃飽。

  但我也沒起身離開,畢竟大家才吃沒多久,我這么早走好像不太合適。

  我拿著筷子,有一筷子沒一筷子地夾著菜,慢慢往嘴里塞,消磨時間。

  天已經黑了,棚子上有一個燈泡,點亮了,發(fā)出昏黃的光,驅散周圍的黑暗。我們這一桌子上的人都吃的差不多了,有的拿出手機玩,有的用手托著腮發(fā)呆,有的拿著杯子漫不經心地喝著飲料,我把手架在桌子上撐著腦袋,看著棚子外面蒼茫的夜色胡思亂想。

  老爸和大伯他們那一桌吃完了,晚飯算是結束了,媽媽和大伯母她們收拾碗筷,我站起來,看著媽媽和大伯母她們在忙碌,不知道我能去哪。我在這一瞬間覺得這里好陌生,這里確實好陌生,我一點也不習慣。

  我走進客廳,靠在門框邊站著,看著靈位上奶奶慈祥的笑臉,黑白的,沒有一絲生氣。

  我不記得上一次見奶奶是什么時候了,我也不記得上次一見奶奶的笑容是什么時候了。我好像把她給忘了,我想,我真是該死,我居然把最疼愛自己的奶奶給忘了。我再努力地想,終于把她從我的記憶的海底撈了出來。

  那是去年中秋節(jié),我買了小籠包來大伯家看她,可我中秋節(jié)為什么會買小籠包而不是月餅呢?我想不通,覺得可能是自己的記憶出錯了。我又仔細地想了想,覺得自己沒記錯,奶奶喜歡吃小籠包,所以我買的是小籠包而不是月餅,而且我想大伯家應該是有月餅的,我也沒必要再買。

  大伯家只有大伯母和奶奶,大伯和堂哥都去外地打工了,還沒來得及回家。

  我喂奶奶吃小籠包,大伯母問奶奶知不知道我是誰,奶奶干癟的嘴里嚼著小籠包,不知道咕噥了句什么。大伯母又問了一次,奶奶把嘴里的小籠包吞下去了,大聲喊了句“???”。

  我用筷子夾著小籠包繼續(xù)喂奶奶吃,大伯母大聲對著奶奶的耳朵說他是你最小的孫子。奶奶又“啊”了一聲,把我送到她嘴邊的小籠包吃了下去。大伯母又說他是你最小的孫子,你還記不記得他叫什么名字。

  奶奶吃著小籠包,滿是褶皺蒼老得不能再老的臉上泛著一些紅光,她頭發(fā)稀疏花白,嘴里上排牙齒已經掉光了,帶的是假牙,下排牙齒也掉光了,但她只有一副假牙。

  他是小峰?。〈蟛复舐晫δ棠陶f,他是你最疼愛的孫子。以前你最疼他了,有什么好吃的都緊著他吃,現在他長大了,你看看他長大啦!掙錢啦!給你買吃的啦!

  我注意到有水從奶奶的褲腳流到地上,我低頭看去,是某種黃色的液體,透明的。

  大伯母沒有注意到,繼續(xù)對奶奶大聲的說著話。

  我繼續(xù)給奶奶夾小籠包,我發(fā)現自己眼睛里有水流出來,順著我的臉滴在我的手背上,也是透明的。

  媽媽拉了一下我的胳膊,把我從回憶里拉了出來。

  “去給奶奶磕個頭,今天你大伯他們守夜,明天換我們?!眿寢屨f。

  我走到奶奶靈位前,又給奶奶磕了三個頭,這次我熟練多了,動作看起來也沒那么別扭,看來之前磕的那三個沒白磕,我想。

  我起身,和媽媽一起上了樓,坐在堂哥的房間里,媽媽摟著我,我看著面前徹白的墻面,不知道該想些什么。

  大伯母走進來,說拿件堂哥的衣服給我洗澡的時候換。大伯母在旁邊的衣柜里翻找,媽媽站起來說隨便拿一件就可以了。

  大伯母在柜子里翻了半天,拿了一件T恤遞過來,說堂哥也沒啥好衣服讓我看看這件行不行。媽媽把衣服接過來說哪里,這件很好,就穿這件就行了。

  我沒有說話,向大伯母笑笑。大伯母拿完衣服就下去了,我和媽媽兩個人坐在房間里,媽媽說今天你就睡在你堂哥房間里,夜里你堂哥累了可能上來和你一起睡。我點了點頭,“嗯”了一聲。媽媽叫我先下去洗澡,我拿著堂哥的衣服,下了樓,去浴室洗澡。

  洗完澡,在上樓梯的時候,我看了一眼客廳,大伯大伯母和堂哥披麻戴孝跪在了奶奶靈位前,神色肅穆。我回到堂哥的房間,把門關上,躺上堂哥的床。

  我看著頭頂徹白的天花板,不知道自己該干嘛。

  這個時候手機響了,我拿起放在床上的手機,看到手機上號碼的所有者是阿秋。我接通電話,那頭傳來阿秋故作冷淡的聲音,我們分手吧。

  我下意識的“哦”了一聲,不知該怎么回應她。

  她沒有掛斷電話,好像在等我說點什么。

  這是她第六次在電話里和我說分手了,我不知道該怎么回她了。

  等了一段時間,她發(fā)現我始終沒有說話,終于把電話掛了。

  我把手機放下,看著天花板,皺了皺眉頭,心里有點不是滋味。

  過了幾分鐘,手機又響了,我把手機拿起來直接接通了。

  還是阿秋,她在電話里問,你到底愛不愛我。

  我不知道。想了想,我說。

  她又把電話掛了。

  我把手機從耳畔拿開,心煩意亂。我翻身,用手枕著腦袋,呆呆地看著窗外漆黑的夜。

  阿秋還是打來了,她半帶著哭腔,用質問的語氣大聲的在電話里說,你到底還要我等多久。

  我說,我不知道,我奶奶去世了。

  阿秋在電話那頭慢慢平息著自己的啜泣。她說,對不起,你別太難過了。

  我終于忍不住,眼里的淚水洶涌奔流,我大聲地哭著,不斷的嗚咽著。

  阿秋嘗試著安慰我,但那卻讓我哭得更厲害。我想我把阿秋嚇到了,她在電話里不敢再說話,連一絲喘氣聲都不敢發(fā)出來。

  我還在不停地哭,阿秋沒有掛電話,一直陪著我。我哭累了也就睡著了,我不記得自己有沒有掛電話,也不知道阿秋陪了我多久,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手機因為沒電關機了。

  床頭柜上有充電器,我正好能用,我接上手機充電,開機,手機上顯示上午7點23.

  我想我的生物鐘還挺準的,我一般都是7點25分左右醒來。

  堂哥睡在我旁邊,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上來睡覺的。我小心翼翼地起身,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輕輕地把門關上。

  下樓,媽媽在廚房弄了碗湯泡飯給我吃,又從冰箱里端出了幾盤昨天剩下的菜。我?guī)卓曜影扬垊澙M嘴里,然后咕嚕一口把湯喝完,就把碗筷放在洗碗池里。

  “去給奶奶磕個頭!”媽媽見我吃完,說。

  我走到客廳,跪在奶奶靈位前,磕了三個頭。我想我磕頭磕得越來越標準了。

  今天前來祭奠的人一樣很多,不知道和昨天比起來哪天更多,我看著人來人往,想可能是今天更多一些。畢竟昨天那么突然,遠一點地方的人可能來不及趕來。我又想了想,覺得可能是昨天更多一些,畢竟奶奶沒有那么多遠方親戚。

  但不管人來了多少,我都一個不認識。我覺得好奇怪,我們家哪冒出這么多親戚,那么多我不認識的親戚。

  我想媽媽也不見得認識多少,因為有很多她見了也不知道怎么稱呼對方。

  又到吃晚飯的時候,今天還是擺了五張桌子,上面上滿了菜,坐滿了人。我大略地看了一下,覺得,今天來的人好像和昨天一樣多。

  我和堂哥還是坐在一個桌子上,上面坐的人應該和我們還是平輩,只是我覺得他們比昨天那批人更令我覺得陌生。

  堂哥自然還是我們這桌上最長的人,他像昨天一樣,挨個給我們倒酒或飲料。他知道我不喝酒,給我倒了杯汽水,透明的汽水里,還有小小的氣泡在升騰。

  桌上的氛圍還是和昨天一樣冷清,堂哥也和昨天一樣說著“大家吃”之類毫無意義的話。

  桌上的菜還是和昨天一樣,一樣不多,也一樣不少。

  我還是用筷子夾著我面前的那盤青椒炒干絲,吃一口菜,喝一口汽水。一連喝了三杯汽水,我打了個嗝,不想再喝了。

  時間尚早,我覺得我還不能離席,我用手撐著下巴,有一筷子沒一筷子的夾菜往嘴里送,等待時間的流逝。

  老爸和大伯他們那桌吃完了,今天的晚飯也差不多結束了,媽媽幫著大伯母收拾碗筷,我走進客廳靠在門框邊看著靈位上奶奶的笑臉。我想我今天可以看著奶奶看一晚上,可只是她的照片,還是黑白的。

  夜里,人都各自散了,我和爸媽跪在奶奶的靈位前,給奶奶守夜。大伯和大伯母也在旁邊陪了一會,到夜深了就上樓去睡了,他們昨晚熬了一夜,白天也沒睡多久就起來操辦迎人,確實很累。

  我跪得直直的,挺直著腰桿看著奶奶。傳說人死后三天內要回家探望,因此子女守候在靈堂內,等他的靈魂歸來。

  我不知道奶奶的靈魂會不會歸來,她會不會看到正跪在她靈位面前的孫兒,她生前最疼愛的孫兒。

  我甚至不知道奶奶有沒有靈魂,如果她沒有靈魂怎么辦,是不是就沒辦法再看到我了。

  奶奶去世了,她應該沒辦法再看到我了,就像我也沒辦法再看到她一樣。

  我想,死亡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太可怕了。

  我想起小時候和媽媽吵架,我威脅媽媽說我要死給她看。我想那時候要是我知道死是一件這么可怕的事情,我就不會這樣對她說了。我可能會換一句狠話說給她聽,至于是哪一句,我還沒想到。

  夜很漫長,我久久地看著奶奶的遺像,覺得眼睛有些發(fā)酸,有些疲勞,我的眼皮越來越沉重,我覺得有點累了。

  媽媽拉著我的手說:“累了就上去睡覺吧!”

  我搖搖頭說,“沒事?!蔽已鲋弊?,右手捏了捏左頸,接著晃了晃腦袋,繼續(xù)看著靈位上奶奶慈祥的笑臉,我想看著奶奶看一晚上。

  深夜有些涼氣從門外吹進來,還好身上披著麻穿著孝服,并不覺得冷,我想這是奶奶對他的子孫們最后的疼愛了。

  沉沉的夜色,像巨大的幕布,將小小的靈堂包裹得嚴嚴實實。我打了個哈欠,確實有些乏了。我強撐著身子,睜著眼睛,不愿被疲勞打敗。

  我看著靈位上那張一晚上都沒絲毫變化的仁慈笑臉,想起了小時候,夏夜螢火,我和奶奶睡在罩著蚊帳的竹床上,奶奶給我搖著扇子,扇著微風。那種清涼舒適的感覺在我身上流淌,從我的心田蔓延到全身。我覺得不是那么累了。

  我感覺到奶奶的靈魂好像回來了,她拿著扇子,在我身邊給我扇著微風,從黑夜一直到黎明。

  大伯大伯母還有堂哥陸續(xù)從樓上走下來,大伯母在廚房里弄吃的,大伯過來把我爸我媽和我都拉了起來,讓我們吃點東西上去休息。

  大伯把我拉起來的時候我差點沒站穩(wěn),還好他用力扶住了我。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緩了過來,走了兩步活絡了一下兩條酸麻的腿,然后沒有吃飯就上樓去了。

  我躺在床上,眼睛疲倦的合上,然后就一無所知了。

  醒來的時候,我看了一眼手機,已經是下午4點多了。

  我下樓洗了個澡,穿上來的時候穿的衣服。媽媽給我弄了碗飯讓我先吃。我確實餓了,狼吞虎咽,幾筷子就把飯劃拉完。

  媽媽說一會就吃晚飯了,我和媽媽說吃完飯我得走了,我明天還要上班。我只請了三天假,因為公司規(guī)定直系親屬以外的親人去世喪假只能請三天。

  媽媽說好一會吃了飯再走打個車回去。我說媽媽明天奶奶下葬我是不是不能去了。

  媽媽說是的沒關系。

  我想我好像不能陪奶奶走這世上的最后一程了。我沒見到她在這世界上的最后一眼,也沒辦法再看到她一眼,哪怕是她的遺體。我早早地趕來這就是想看看她,可好像我真的再也見不到她了。

  吃晚飯的時候,人還是那么多,至于是不是比昨天更多我已經不在意了。我坐在桌子上,堂哥給我倒汽水,我和他說,我吃完飯得走了,明天還要上班。

  堂哥說好。我說我好像沒辦法陪奶奶走最后一程了。堂哥說沒關系,畢竟你還得上班。我只能點點頭,繼續(xù)吃一口菜,喝一口汽水。

  吃完飯,我和老爸說我得走了,我明天還得上班。老爸說你回去吧沒事路上注意安全。

  我點了點頭,有些失魂落魄。大伯在旁邊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好好工作。

  我走過來時的那條水泥路,在馬路上打了輛車回城里。出租車在匆忙的馬路上匆忙地開著,我茫然地看著窗外穿梭而過的路燈,昏暗的燈光模糊不清。

  迷迷糊糊中,我回了城里的家,癱倒在自己熟悉的床上。

  在夢里,我睡在奶奶的懷里,奶奶一如既往地搖著手里的扇子,扇著微風,扇走了我所有的煩惱。

  清晨醒來,我穿好衣服,洗臉刷牙,從冰箱里拿了盒酸奶和幾片切片面包吃完,收拾整齊地出門上班。坐上早班公交車,在晃動的車廂里,我想起了兩天前的下午我坐長途汽車時的場景,我看著天空升起的太陽,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喧鬧的城市交通,匆忙的行人,干燥沉悶的空氣,我覺得三天前的事就好像是一場夢。

  我下了公交車,走過路邊的書報刊,穿過斑馬線,走進公司,站在熟悉的人群后等著電梯。

  我想,這個時候,爸爸媽媽和大伯他們可能抬著奶奶的遺體去火葬場了。她的生命走到終結,在一場大火里,燒光她最后的殘留,她將只能活在人的記憶里,直到所有記得她的人都死去,她就會被這個世界徹底遺忘。

  走進辦公室,我和同事們熟悉地打著招呼,坐到自己的旋轉椅子上。然后打開電腦,找出之前要編輯的文章,看著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我覺得眼睛有點花,瞳孔里有泡沫一般的光圈浮現,它們慢慢擴張,最后映射在黑白的電腦屏幕上。倏然間,我看到屏幕上,出現奶奶的遺體,她被推入熊熊烈火,然后慢慢被焚燒殆盡,化為灰燼。

  中午的時候,我去樓下的餐廳吃了碗土豆牛肉蓋飯。

  到了下午,天上的太陽火熱,我坐在辦公室里,刺目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我身上,我覺得頭有些暈,我低頭在桌子上趴著想休息一會兒,卻不想趴著趴著就睡著了。我聽到有人在敲我的桌子,就醒了過來,抬頭看了一眼是老板。

  我揉了揉眼睛,覺得頭很沉很昏,感覺自己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老板從我身邊走了過去,什么也沒說。

  我抻了個懶腰,拍了拍臉,準備繼續(xù)工作,這時,媽媽打了個電話過來說:

  今天,奶奶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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