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新人舊淚（二）
爾后，他察覺到自己也是其中一個，從此便低下了頭，再也不去費力氣琢磨。
“今時今日，你不會還天真地認為每個部落都受城衛(wèi)軍的保護吧？”瞬間，田老頭的眼睛瞪大了兩倍。仿佛剛剛他問了個愚蠢的問題，緊接著前仰后翻，田老頭笑得眼淚奪眶而出?！耙叭苏媸翘煺姘?。”
“你說過保護各個部落，是城衛(wèi)軍的職責(zé)所在?！逼谱蠖洃洩q新，并且相信了經(jīng)驗老者的鬼話?！半y道住在山林里的部落就不是部落嗎？”
一聲長笑?！俺粜∽?，謝謝你相信老子的胡說八道，起碼這一路來，老子沒瞎忙活。不過，城衛(wèi)軍？你居然指望那些見錢眼開的勢利鬼們有善心，除非野林出天陽，他們才會真把保護部落當(dāng)作神圣光彩的職責(zé)。噢，野人王，請睜開你的眼睛好好瞧瞧，你腳下站著的可是新興的部落聯(lián)盟之地，不屬于古老孤立的小部落，自然也不會有人還去堅守那些老掉牙的誓言。”
扭轉(zhuǎn)著老腰，發(fā)出咔咔的幾聲響，田老頭繼續(xù)道。“沒有足夠的鐵幣銀幣金幣，除了來自身上那層皮的面子任務(wù)，你是無法使得他們雙腳拔起來，畢竟都埋進地底了。城衛(wèi)軍可不是白蘿卜，拔一拔就起。唉，何況生活本身就是牛扒皮，你沒有銅墻鐵壁，只能自求多福，多長幾張皮吧?！辈潦弥劢堑某睗?，又是一番感慨。“想當(dāng)年，老子還是個俊俏的小伙，往人群里一立，那姑娘們的眼神都簡直了，就像狼餓了三天三夜?！?p> “博赫努一不管嗎？”他很好奇那究竟是什么樣的一個男人？白爺爺聽到博赫努一這個名字時，雙眼頓生熠熠之光，那應(yīng)該是個值得記住的名字。隨著對人族生活的熟悉與日俱增，他對博赫努一的好感卻入土為安。
“哼，那你得祈禱他有千里眼順風(fēng)耳，聽得見看得見。就算看見聽見又如何，只怕也是有心無力。他可管著十個大小部落聯(lián)盟，五大五小，事多著呢。你當(dāng)真以為，他還有多余的時間留給深山的野人部落？倘若真有那閑工夫，呵呵，他家婆娘可是林外來的美嬌娘，比起野林任何的女人都要細皮嫩肉。更何況，野人部落，無論大小，從來都不承認自己是人族。臭小子，你要是期待他，不如祈禱所有的真神吧。”
這倒是千真萬確之事，他無力反駁，或許博赫努一根本不知道伶俜山在哪里？
無論哪個部落，哪怕只剩下老弱病殘，野人族都要自力更生，從不屑與人族狼狽為奸。若不是人族以狩獵野人為樂趣，也不至于結(jié)下如此深仇大恨。
“可這是博赫的管轄范圍，身為部落首領(lǐng)，難道他就任由牛扒皮把野人變成東西嗎？”破左耳激動不已，雙手握拳置放在大腿上?！叭绻皇遣┖张还芙滩粐?yán)，城衛(wèi)軍不敢囂張，牛扒皮也不敢亂來？”
“你怎么證明他們不是自愿謀生呢？”田老頭的眸子甚是淡然?！耙叭说纳囝^真是溜得很，越來越難占便宜了。教會兒子，就沒爹了。”
“他們都是被抓來的?！彼麘嵖?，“你和我親眼所見，我們可以作證?！?p> “牛扒皮可不會這么說，別忘了你我都自身難保，作證不就是羊入虎口。身兼二職的博赫努一，才不會自找麻煩介入各個部落的利益，造成部落聯(lián)盟間的沖突。再說，時下野人屢屢進犯平民，七子已達成協(xié)議要剿滅野人?！碧锢项^的食指直戳著他的腦袋，“剛夸你，立即又現(xiàn)行了?！?p> “野人從來不下山。”破左耳辯駁。
“重要嗎？”田老頭面無表情。
“那暗夜鋼軍呢？你說過，他們可是受命于真神，執(zhí)行守護南林使命?！?p> “老子說的話，你沒有必要句句都當(dāng)真啊。沒有謊言，人是不可能活下去的?！?p> “我信你?！彼拇蛐靥疟ＷC所言不假。
一手抓住他的肩膀揉捏?！澳氵€是當(dāng)老子是個滿口謊言的小人吧?！碧锢项^搖頭，側(cè)身倚靠在墻上，“不過這句話，倒不是老子撒的謊言。人的世道里，不撒些善意的謊怎么活下去？”
“撒謊就是撒謊。”他堅持己見，看見鷹眼一瞪，立即改口問，“博赫努一究竟是什么樣的人？”
“喜歡女人的男人?！?p> “那他是不是好人？”
手臂抽回，摸著下巴，“你覺得老子是好人還是壞人？”田老頭揚起嘴角。
“好人?！?p> “背叛了暗夜鋼軍的誓言，言而無信，做了逃兵，還是好人？”
目光閃過，不去看那新東西。“一定要人死了，才能證明是好人？”他可不明白這個道理，這又是什么道理？
“有些人，必然要死了才知道好壞?！碧锢项^拿著樹葉的最尖處剔牙。
腳步聲越來越近，他的心火越少越旺盛?！昂f八道，好人就是好人，壞人就是壞人。活著死了都一樣。人死了和樹葉一樣，都會爛成泥。人必須活著，是你說的?！?p> “幼稚天真?！碧锢项^評價，“不要以為自己多學(xué)了幾句普語，就升天當(dāng)圣人了?！?p> “暗夜鋼軍的誓言，你你你，你可還記得。”隊長臨死之前的錚錚誓言，破左耳卻記憶猶新，猶言在耳。
“臭小子，老子身上優(yōu)點如金子一樣發(fā)光，你為什么不學(xué)點好的？”田老土習(xí)慣性伸手揪他耳朵，好在他早有準(zhǔn)備躲過一劫。“老子每晚都和不同的女人說天長地久、誓死不渝的混蛋話，可現(xiàn)在你看，老子身邊站的，卻是個野小子，不是什么女人?！?p> “除了女人，你腦子里還有什么？”他說完，才意識自己的口吻像極田老頭罵他；除了吃喝拉撒和決斗，野人的腦子里就一無所有啦。
“老子就喜歡女人，有本事你別吃飯啊?！碧锢项^不甘示弱回擊，最后揮手道，“別噼里啪啦說個不休，先且看看這次貨色吧?！?p> 隊伍末的人影越來越粗大，隱約可見面盤，繼續(xù)似長蛇蜿蜒在地，緩緩蠕動。
風(fēng)夾裹著濕濡土味從隊伍方向刮來，猶如無數(shù)枝葉猛然掠過臉龐，令人生疼。
無數(shù)個夜晚里，他都做了同一個噩夢：城衛(wèi)軍如何將長劍刺入白爺爺?shù)男靥爬铩⒍亲永?、大腿?.....血噴涌而出，飛濺在城衛(wèi)軍臉龐和盔甲之上。士兵們表情冷漠，在押著白爺爺回陰城的路上嚴(yán)刑拷打，如一日三餐準(zhǔn)時。他們不給吃喝、肆意嘲笑，最后還是丟給了白爺爺一點糧食，他們也怕白爺爺真的餓死。
他不是不曾想過，或許白爺爺已經(jīng)......不過博赫努一要的人，城衛(wèi)軍可不敢輕舉妄動，稍有點差池，只怕是陰城城主都難辭其咎。一個能統(tǒng)領(lǐng)十個部落的男人，也絕不是一只小白兔。
噩夢不斷在夜里搖醒他，破左耳以為這是白爺爺?shù)暮艟??？墒?，不知什么時候起，白爺爺?shù)哪橀_始搖晃，越晃越模糊。閑暇時刻，他還特意一遍遍回憶，就為了烙印曾經(jīng)的過往。他真是蠢極，山上的一切怎么可能忘記？
隊伍還在緩緩移動著，顯然這些新人被馴服之前遭受過毒打，以致于走路像患有腿疾，踉踉蹌蹌、行進緩慢。
不忍目睹，無力盛滿了胸膛，他別過頭去，再也不多看一眼。
牛扒皮專門養(yǎng)了一支隊伍，用以襲擊那些人數(shù)不多的小部落。有專門的人勘察小部落位于深山野林里的具體方位，用以換取錢幣為生。不止此處，野林每個角落都有這些找野人為生的眼睛。爾后，為了賞金，某些獵人也不務(wù)正業(yè)、索性加入眼睛的行列。獵人是瞧不起這些眼睛的，自然瞧不上加入眼睛行業(yè)的獵人。
轉(zhuǎn)眼，夜幕降臨，灰白色的月輝灑在大地上，到處都是蟲鳥凄凄切切的叫聲。篝火點燃，油燈升起，傍晚的狂風(fēng)正啜泣不止。
毫無意外，新來的一群人被趕去做最艱苦的活計，就像他們初來乍到時那般。
寬大的竹椅里鋪滿軟墊子，馬三上身深深陷入進去，不一會便打起了鼾聲。“呼嚕，呼嚕--”越發(fā)清晰，隨之而來的鼾聲如同石洞爆炸震耳欲聾。
新人時不時抬頭確定棚屋沒有倒塌，許多眼珠子都無處安放。他們顯然還不習(xí)慣，甚至不知道該做什么，于是你碰我我撞你，一鍋沸騰。他們粗手粗腳將工具碰落在地，砰砰作響，石臺上的油燈倒了下來。
猛然驚醒，馬三瞪圓眼睛，反射性地揚起鞭子沖進了新人區(qū)，厲聲咒罵、恐嚇?biāo)麄儭?p> 隨后，馬三的尖下巴，游走在新人區(qū)。
近處的幾個新人，無緣無故被抽打了好幾下，衣服旋即綻開。茫然無知的他們定然不知自己做錯了什么，更想不出被鞭打只是因為馬三順手。
可見，馬三還沒有睡飽喝足，否則鞭子不會這么輕易地放過一塊塊好肉。若是往常，不到筋疲力盡又如何打發(fā)奴頭無聊的日子。然而，破左耳似乎也從來沒有見過真正清醒的馬三。
火苗竄起，一個男人隨手將桶稍微一傾斜，便澆熄。
與此同時，一個新人滑了一跤，卻把油燈滅了，還浪費一整桶的清水。
“蠢貨！蠢貨！”馬三的小身體在眾人胸下亂竄。“莫怪馬爺心狠手辣，你們這些臭東西不打不行。誰他娘的，再讓油燈滅了火，老子就用他的油來點燈。”
新人不知所措，聽不懂普語，但看明白了馬三手中帶刺的長鞭。于是，腦袋都齊刷刷掉在胸前，兩眼卻望著老人區(qū)，小心翼翼模仿。
“田老頭，趕緊帶著你那腦子沒長全乎的兒子去挑水。這么點屁大的地方，你們都擠在我面前，是不是誠心想憋死馬爺啊。滾開，馬爺活不成，你們這群臭東西都得陪葬......”馬三用鞭子點著遠處的他們倆嚷叫。“馬爺我若是活得不痛快，你們誰也別想活?？词裁纯?，你們這些壞東西眼底的恨和灶火死的，別以為老子看不到。小心你們的手腳，要是再給老子找麻煩，老子讓你們見識一下，什么才是真烤人?！?p> “謝謝，謝謝馬爺?！弊詮倪M入皮革店的那天起，田老土的身子就沒有打直過?！俺粜∽?，趕快謝謝馬爺?！?p> “滾滾滾?！瘪R三仰頭吼道。“要是水缸不滿，老子保你們肚子沒水?！?p> 他討厭餓肚子，更討厭肚子里都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