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拔蘿卜
天穹撒了一泡老尿，偌大一片地都浸泡在黃濁之中，一陣陣陰冷逼仄的地氣直往腳底板鉆入，教人欲要把自己烤熟。
身側的田老頭仿若一個大冰塊在挪動?！半x我遠一點?！逼谱蠖芙^企圖靠近的田老頭。
經驗老者的臉皮猶如天穹云霧，薄厚全看時機?！鞍ひ话?，取個暖?！碧锢项^貼了上來。
隨即，一陣冷氣壓在他早已僵硬的肩膀上。
十來步前，有一片小水洼，冒著熱氣。
美好的愿望驅使他往前跑去。
“臭小子，這可不是山上的熱泉?！碧锢项^追了上前，一把拽住他?！霸賵猿忠粫?，就到了，被醉冷。人若是醉酒，還有醒來時，若是醉冷，就只能變成一大塊肉，任憑野東西們啃個干凈?！?p> 聞言，他倏然清醒，才覺腳趾剛踢到了水中的一塊石頭，卻不疼。一個不好的念頭閃過，立即低頭一看，數了數，幸好腳趾頭還在，一個都不少。他猛地拔起枯萎的草，只見兩個拳頭大小的石頭藏匿其下。然而，大腳趾頭感覺不到任何疼痛，只是僵硬地長在腳板前方，任憑腳往前挪動。
雨水犀利，已將泥土刷得軟綿綿的，無一處堅實。枯草腐物漂浮在表面，一邊鬧著別扭一邊隨著水流而去。泥濘之下，像是剛收割過的蘿卜地般坑洼難行。他和田老頭宛若是長了腿的蘿卜正拔起落下，拔起落下，沒個盡頭。
濃霧就是個騙子，適才眼睛所看見的一切那么真實，實則卻有天壤之別。他們一步步拔蘿卜，皮革店一步步往后退，始終近在眼前遠在天邊。腹下怒火席卷直沖顴骨，先前目測，不過就是幾百步可及的皮革店，想著就要到了，霎那又被濃霧移至遠處。
坑洼愈來愈吃腳，身子直向前拽，破左耳從泥濘中剛剛拔起來左腿，半腿子的泥濘往下直淌。
恰好瞥見他狼狽，剛想發(fā)出冷嘲熱諷的田老頭還未開嘴，一腳也被泥濘死死吃住，差點摔個狗吃屎。他冷哼以對，田老頭及時穩(wěn)住重心，兩人在沉默中繼續(xù)拔蘿卜般前行，步伐和心情皆如巨石沉默。
猝不及防，他的左腳再度被泥土吞吃，深深埋入其間，已沒過小腿。黃水在膝蓋窩下方半個手掌處，一根小細骨撞了上來，打了轉，向身后飄走。
等他拔起，四處的污水立即淹沒腳印。泥濘的力道絕不比人小，猶如惡鬼纏腳，可惡至極。他抬起頭，經驗老者的經驗也說服不了腳下，雖然不見吃虧，但也舉步維艱，正小心翼翼下右腳。
他索性蠻橫地拔起腳，如尾巴一樣的衣尾已經吃撐，越發(fā)加重，堪比纖夫吃苦。每一次拔起腳，挫敗感與步俱增，簡直就是無數惡魔伸手抓人，直往地獄里直拽。怒氣旋即沸騰，爆炸開來，他張嘴罵不出話，便蹬腿回擊，泥濘飛濺而起，一道污水直接沖進他的上頜。
呸呸呸......這味道根本不是泥濘，更像是腐爛的尸體泡成?！叭俗宓哪啵继貏e惡心?！彼滩蛔”г?，看見一片皮肉碎正從他鼻子底下往褲襠處倒退。
體力漸逝，田老頭喘著大氣，“別什么都一杠子打死人，這應該是皮革店的污水，估計常年累月的血水油脂灌溉，如今泥如膠，才好吃腳。人族的確有些人確實人不像人，但好山好水好屋好人好酒多得很。小心先入為主，遮住眼睛，小小年紀就得了睜眼瞎，看什么都是腐爛的。老說人族胡說八道冤枉你們野人族，你和人族的那群人有什么區(qū)別？”
他撅起嘴，低頭不言語。
“你瞧瞧老子現在模樣，瞅起來確實有點差強人意，但是當年啊，老子那可是風靡城中老少，哪個女人看見老子不臉紅心跳?！?p> “小白靠一張嘴狂吠，經驗老者靠一張嘴亂吹?！?p> “你該反省，為什么小白惹人疼，而你，見誰都喊著要決斗?！?p> 倏然，一張狼臉砸落在他雙眼前?！岸己饶腹返哪趟L大，銀狼多威猛，那小白就是個廢柴?！币膊恢浪淖迦藭粫圬撍?？
“這叫魅力，等你毛發(fā)茂盛時，就會嫉妒老子了?！碧锢项^向他眨眼。
一聲冷哼，有氣無力，在射出時就斷了氣。“魅力那是什么東西，沒力倒是看得見?！彼犚娮约旱墓穷^不斷發(fā)出哆嗦聲，不知為何，平原上不見伶俜山上的群風肆虐，卻冷得厲害。腳后跟一直將他的整個身子往來時路拽去，他不得不壓抑著心底冒出的一股暖流，石洞已坍塌，有熱泉又如何？再也回不去了，田老頭說的話他不想承認，更準確地說是不想在眼下承認，或許有個時刻恰好適合承認吧。
“臭小子，老子多大你多大？老子是你爹，不孝子，小心老子打斷你的腿。等你到了老子這個年紀，要是還能有老子的體力，你就偷笑吧。野林熬人，能活過50歲，那都是長命百歲的福氣?！?p> 田老頭的聲音射進耳朵，將剛被熱泉溫暖的身體及時抓了回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時之間抓不住思緒?！澳悴粫蝗凰赖舭桑俊?p> 死亡，曾經以為是一個終點，一個一定要走到老才會到達的地方。人人都會死，所有活物都會老死，死就像一條路的盡頭，就在那兒，不會走掉。然而，突如其來的遭遇使得他這種堅固清晰的想法變得混亂，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在眨眼之間毫無預兆地死去，可他一點準備都沒有。
“老子喜歡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等你死透了，老子還要接著逍遙五百年，天大地大，美酒佳肴，環(huán)肥燕瘦，享之不盡。在世為人，猶如黃粱一夢，夢醒時，皆了了矣。臭小子，與其擔心老子，不如讓自己使勁活著。”
“我是小孩，你是老人?！?p> “老子剛中年，正是大好時候，就是野林糟蹋了老子的臉面，看起來有點慘不忍睹。老子有的是光陰，五百年啊，足夠陪臭小子長命百歲?！?p> 黃粱夢？五百年！那是多久？管他呢?！斑€要走多遠？”大腿根已在哀嚎，如果可以選擇，他寧愿去爬懸崖峭壁，和崖羊比跑得快。
“過了這片濃霧就是。”田老頭用下巴指著前方。
抬頭望去，胸膛干癟貼背，他嗅著霧里濃郁的血腥味，只見前面一片黑暗，心越發(fā)冷了。
閑聊抱怨之際，一不留情，他隨意下了右腳。然而就這一下，便教惡鬼抓了機會，死命鎖住他的腿往地下猛拽。全身力氣壓在右腳上，破左耳越發(fā)急切，泥濘就越發(fā)沉重，仿佛附近所有泥濘都跑到他腳下湊熱鬧。
“哈哈哈哈，活該?！迸ゎ^看見他的狼狽模樣，田老頭情不自禁爆笑?！俺粜∽樱撉笕说臅r候不要強撐，死鴨子嘴才硬，你可是個活人?！?p> “我是野人王。”他不愿意再去看那張臉。
“老虎還有打盹的時候，”田老頭深不以為然道，“世界萬物都有殘缺，野人王也有弱點，否則野人為何也要以一族存在呢？還不是為了好好活著，這和人族想法一致，說明什么，說明啊人得和別人一起合作，才能獲得最大好處。”
“那又如何？”他繼續(xù)嘴硬，從前什么事情都靠自己，現在也可以。
“你現在的蠢樣和農田里拔蘿卜的小屁孩沒什么區(qū)別。可那些小孩聰明，懂得在搞不定的時候及時向大人開口求助?！?p> “我不是小屁孩！”他拔起右腿，正好對著自己的臉，側臉說，“看看地上的自己，你才拔蘿卜。經驗老者，沒有翅膀?！币蝗簽貘f剛從頭頂上低空掠過。
“以前你是單打獨斗，現在有老子陪在左右，開口求人又不會掉一塊肉?！碧锢项^向他伸出右手?！扒笾植皇枪馄ü?，不丟臉?！?p> 他視而不見?！肮馄ü?，會爛掉，你的樣子也好不了多少?！?p> 經驗老者深知揚長避短。“是啊，野林陰冷且潮濕，真是煉獄啊。”田老頭的記憶還不錯，該忘的都忘了，不該忘的記得很牢靠?！澳憷弦粋€人不孤獨嗎？就沒有在山上找個野人小孩做朋友一起玩耍?！?p> “我有銀狼。銀狼一身銀毛，像光一樣。”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和其他小野孩一起玩耍，野人王不需要。“銀狼就是我的兄弟?！?p> “倒是叫出來，讓老子見識見識，也好開開窮眼。狼倒是見過，但是一身銀毛，那得多稀罕啊?！彪S即，田老頭便笑出眼淚，“老子怎么會信你這么個臭小子信口開河呢。哪來的什么銀狼，老子見你時就是一個只會往泥洞里鉆的人鼠，這倒是千真萬確的事實?！?p> 人族看見銀狼的目瞪口呆，破左耳烙印在心底?！澳鞘悄阋娮R少?！彼呿斪爝叞纹鹉_?！敖涷灷险邔儆诎狄逛撥?，不屬于野林。你不是天，沒有那么大的眼睛，不是什么你都知道?！?p> 皮革店在霧氣里深刻細鑿，泥水悄然爬到膝蓋窩里。
“當老子的兒子很委屈嗎？”田老頭又繞回原來的話題?！安恢烙卸嗌倥讼敕皆O法爬上老子的床，竭盡所能把肚子搞大，盡快替老子生個兒子好拴住老子下半輩子?！笨匆叭艘荒樀馁|疑，他支支吾吾道，“當然啦，那時候老子年輕?！?p> “你又不是牛?！彼蛄苛艘谎?，“根本栓不住。”
“要是那些女人有臭小子的一半聰明，老子或許就會留下?！苯涷灷险呖刹皇前胪径鴱U的人。“做老子的兒子，那是臭小子善有善報，所以天神指引我們認識，能遇見臭小子是老子走了狗屎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