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司的新人是個漂亮的小姑娘,叫林惜花,別人都叫她西瓜。
西瓜剛進公司的時候,就留著一個西瓜頭,跟二十年前小姑娘們喜歡留的那種一個樣,別人都說太土,她自己不覺得,說這種發(fā)型不僅干凈整潔,而且平時也很方便,辦公室里的人看得多了,倒是真覺得還挺漂亮的。
自從失戀了之后,陸緒一向?qū)纠镞叺男」媚锒疾皇呛芨信d趣,平時除了工作上的事情,也很少跟別的女生說話,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多強硬的緣分最后都淪落到自己現(xiàn)在這個境地,所以還是順其自然,不要強求。
他是這么說,但是奇怪的就是,現(xiàn)在的小女生八成是大學里小說看多了,什么霸道總裁、冷面君王之類的,就喜歡吃他這一套,他不喜歡說話,公司里的女職員私底下早就已經(jīng)把他談開了,不過是沒有人當著他的面說過,也沒有不識趣地去招惹他。
但是西瓜不知道,開始工作沒多久,被他跟他合作過幾次之后就黏上了,想甩也甩不掉。
就只是黏著他,也不說要不要談戀愛,也不說要不要生猴子,就用一雙大眼睛盯著你,你說什么做什么她都是點頭,偶爾還對你傻笑,怎么忍心把她趕走?
陸緒被她跟了大概一個月之后,終于還是沒忍住明示暗示地說了一下自己對她沒什么意思,但是她就一臉的不明白。所有人都在看熱鬧,但是誰都知道是裝的。
發(fā)現(xiàn)沒有效果之后,有人建議陸緒采取一些過激的措施。于是他開始在工作上以各種各樣的理由刁難西瓜,小姑娘每每被他訓得一臉委屈,淚水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著轉(zhuǎn),他狠著心變本加厲。但是不管他做得多過分,做地多明顯,就是沒有效果。以至于后來這件事都傳到了上司的耳朵里。
領(lǐng)導把他叫到了辦公室,先是大加褒獎了一番,肯定了他為公司做出的突出貢獻,鼓勵他繼續(xù)腳踏實地地繼續(xù)工作,隱約還暗示了一下他升職加薪的事情已經(jīng)提上了議程。最后的時候,領(lǐng)導問他最近是不是有什么難處,或者心情不好之類的,因為有留言說他經(jīng)常會難為下屬。
陸緒聽得頭都大了,連說沒有沒有,只是可能對新人的要求太過嚴格了。
領(lǐng)導老懷大慰,笑著讓他回去,關(guān)上門就摸了一把冷汗。
回到自己的部門,進門就看見西瓜抬著小腦袋看他,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但是終于沒說出口。
過了些時候,上面給他提了組長,他終于不再會為自己的收支擔心了。
二
“我爸經(jīng)常跟我說,中秋要回家,中秋要回家,可是你看啊,哪有那個時間回?坐車回去就要一天時間,坐車回來又要一天,公司還要值班一天,我回去睡個覺就馬不停蹄地離開,他就開心了嗎?笑話?!?p> “他是個老古董,腦子里滿滿的裝著全是陳詞濫調(diào),你跟他講道理他總有比你大的道理,你跟他擺事實他總有比你更真的事實,老頭子見過的世面比你能想到的還要多。要是不應聲,他就問你是不是煩了。我是該說煩了呢,還是說不煩呢?”
陸緒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多了個發(fā)牢騷的毛病,喝上兩杯酒絮絮叨叨說個沒完,不是抱怨上司就是抱怨同事,平時跟他喝酒的人聽得耳朵都出繭子了,他一開口的時候還沒在意,沒想到今天聽見了點新鮮貨色。
“我媽死得早,老頭子跟我關(guān)系不是那么好,但是總歸也不是那么壞,我上大學的時候他續(xù)了弦,我后媽人還不錯。大學畢業(yè)之后他讓我回家,我說我都找好了工作了,咱們掙得也不少啊,他就是不同意,然后又是吵架?!?p> 喝多了酒,滿桌子全都是妖魔鬼怪。第二天起床上班去的時候,就是滿臉的面癱。
陸緒是尤其話少的那一個,好像所有的話都放在酒桌上面說完了,清醒的時候就沒有什么話可以說,所以除了正常的工作交流,很少有人聽見陸緒會說其他的東西。
之前人們不知道為什么,現(xiàn)在知道了。
從小單親家庭嘛,養(yǎng)活他的是一個食古不化的老爸,難免的。
“好不容易留在這邊工作了,現(xiàn)在賺錢誰容易啊,是馬云容易啊,還是王健林容易啊,你容易啊,還是我容易?。可习嘁簧纤井斄嗣媪R,下班就被下屬背地里罵,老婆本都沒賺夠呢,天天讓我回家看看?!?p> 同事們有一搭沒一搭的勸著,但是誰也沒辦法。這張桌子上的這幾個人,有幾個是一年能回兩趟家的?數(shù)來數(shù)去也沒有半個,所以只能同聲附和著,小聲勸慰著,然后一瓶又一瓶酒進了肚子,迷迷糊糊話都說不動了,所有人都沉默著,趴在桌子上數(shù)簽子。
陸緒嘆著氣說道:“誰不想回家啊......”
但是公司里少有談資,尤其是陸緒的。
陸緒以前有個女朋友,他們都知道,因為兩個人剛到公司的時候,是被同一個人介紹進來,也在同一個部門里工作,兩個人關(guān)系好得很,黏在一起電鋸都劈不開的那種。
本來兩個人都打算結(jié)婚了,只是因為工作時間還都太短,兩邊家里又都很緊張,所以一直都還沒有房子。又不是改革開放前了,兩個人住著職工宿舍結(jié)婚,然后看淡個人感情和性福生活共同建設大中國嗎?
結(jié)果這個對象談著談著就黃了,女生去了另一個地方上班,有了另一個人一起成家。他接到請柬,去參加了她的結(jié)婚宴,呆了不到三分鐘就離了場。心里不難受,臉上臊得慌。
公司里的人都知道他的前任已經(jīng)結(jié)婚了,而且是從大學一起同甘共苦過的那個女人,走進社會說沒就沒,所以很少有人跟他提起戀愛、結(jié)婚之類的話題,更沒有人敢給他介紹對象。他還有點納悶了,隔壁的王大姐不是對別人的感情挺上心的,是不是我什么時候得罪她來著?
陸緒整天在公司里板著個臉,號稱冷面無常。剛開始人們還以為他是清高樣,結(jié)果第一次喝酒就絮絮叨叨說了一整晚;后來人們以為他感情受挫心里有傷,現(xiàn)在又聽說了他父親的事情;所有人都認定了他是因為單親家庭的緣故,直到公司里又來了新人。
三
當了組長之后,陸緒依然還是老樣子,工作的時候從來都不端架子,當然對于西瓜的刁難也就此停止了。周五晚上照例也和部員老哥幾個出去喝酒,喝完酒各自吐著苦水。
于是慢慢地,又到了一年秋天。
臨近中秋的時候,他想了想,自己掏錢給辦公室的部員們買了月餅,雖然不多,也不是精裝,但是抽了點時間所有人偷偷利用工作時間泡了壺茶一起吃,感覺清冷的天氣都變得更加溫暖了。
午休吃飯的時候,西瓜跟在他旁邊,一邊吃飯一邊找他聊天。陸緒照例是不喜歡說話,大多都是她在說,或聽或不聽的,陸緒偶爾點點頭,一般來說一個中午就這樣過去了。但是今天西瓜偏偏說起了中秋放假的事情。
“組長,咱們是三天假是吧?”
陸緒點點頭。
“值班表排出來了沒?”
陸緒繼續(xù)點頭。
西瓜一臉緊張和期待地看著他,小心地問:“有我嗎?有我嗎?”
“有?!?p> “哦。”西瓜的笑臉苦下來,不過馬上就又精神起來,說:“反正值半天班還有兩天半,組長我們出去玩吧?”
陸緒問:“玩?去哪?”
西瓜掰著手指頭數(shù):“emmmmm去看紅葉啊,去吃大餐啊,去看電影啊,去......”
陸緒聽得滿頭黑線,端著餐盤就走了。
西瓜正滿心的暢想,腦子里面各種浪漫的畫面穿插來去,嘴上說得天花亂墜,一轉(zhuǎn)眼就發(fā)現(xiàn)陸緒不見了,趕緊吧最后一塊棗糕塞進嘴里,端起自己的餐盤也跟上去:“組長,你怎么走啦?”
陸緒放好餐盤,洗完手,抽了兩張紙巾擦著,想了想說:“中秋沒打算出去玩,我記得你家就臨省,不如回家看看?”
西瓜撅著小嘴:“來回就一天時間,我才懶得回?!?p> 陸緒皺了皺眉,突然就笑起來。
西瓜納悶:“笑什么?”
他搖著頭說沒什么,其實是感覺自己現(xiàn)在就跟家里那個老頭子簡直是一模一樣。
四
中秋放假之前,最后一天下班之后,幾個人去了老地方喝酒。
今天沒什么苦水可以倒,畢竟都已經(jīng)放假了,想回家的票買好了,不想好的估計回去就要睡上一兩天的養(yǎng)養(yǎng)肝,心情算是很輕松,談起來的話題也大多都是一些家常趣事之類的。
最后不知道是哪個先喝多了,跟陸緒說起了西瓜的事情。
“組長啊,不是我們說你,長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來,人家小西瓜就看上你了,這眼瞅著都快一年了啊,人家可是無怨無悔的,你說當初你那么過分,小姑娘剛開始上班的人,被你一通罵然后抹著淚兒把你交代的東西全都弄得一點不差,你就沒點什么表示表示?”
陸緒喝得臉也有些發(fā)紅了,瞪著眼問:“表示?我有什么可表示的?”
“切,你可拉倒吧?!泵髩汛驍嗨骸罢l不知道你路大組長一代情圣,不說現(xiàn)在公司里多少小姑娘整天就想跟你套近乎,就說你剛進公司那會兒,誰都跟我說你手段高明,沒錢沒才的,大學四年就有個女生對你死心塌......”
毛大壯被旁邊的人捅了一下,才發(fā)現(xiàn)自己趁著酒勁禿嚕嘴的時候?qū)γ娴年懢w已經(jīng)面沉如水,才想起來路大組長面前最不能談起來的事情就是他前任。
中秋前夕被人戳了傷疤,好好的一桌酒不歡而散,出了門居然還打不到車,著算不上是最倒霉的。
最倒霉的是一出門就看見了林惜花。
西瓜在夜游,旁邊還有公司的一個女同事一起,看見陸緒從酒館里出來,兩個人的眼睛簡直都比頭頂上的路燈還要亮,照著他就過來了。
陸緒心里難受,喝得站都站不穩(wěn)了,正在路邊醒酒帶等車,就看見兩個小姑娘站在自己面前,一個比一個笑得燦爛,聽著她們跟自己胡亂搭訕,其實他腦子里蒙蒙的,完全聽不懂她們在說些啥,只是笑著點頭,又笑著搖頭,靠在電線桿上。秋天的晚風吹過來,薄外套根本擋不住,陸緒感覺自己整個人都涼了,接著胳膊就一暖。
半睜開眼睛的時候,發(fā)現(xiàn)原來面前的兩個小姑娘,就剩下了一個西瓜,正攙著自己的胳膊,在寒風里瑟瑟發(fā)抖,小臉凍得刷白,差點就縮進自己懷里來了。
他的酒醒了大半,頭就開始疼了起來,找了一家店坐下來,點了些熱的喝下肚,兩個人的臉色才好了很多,陸緒不說話,難得的西瓜也沒說話,捧著杯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陸緒緩了口氣,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打算回了,結(jié)果西瓜問他:“真的不去玩嗎?”
他愣了一下,搖搖頭:“我明天回家,過兩天回來?!?p> “哦。”西瓜失望得很。
陸緒看著她,沒忍住又說:“你也回家好了,中秋嘛,團圓?!?p> 西瓜點點頭,問:“你明天幾點的車?我買了票一起去吃車站啊?!?p> 陸緒想了想:“好啊,明天早上九點半的?!?p> “嗯?!?p> 第二天早上,陸緒和西瓜堵在了路上,好在陸緒有經(jīng)驗,提前了一個多小時出發(fā),不然他們倆怕不是都要改簽了。
堵在路上沒事干,西瓜帶著一只耳機聽著歌,很套路地要給陸緒一只,結(jié)果他搖搖頭,一點都不給機會。西瓜托著下巴看窗外,估計是昨天熬夜了,不時打著哈欠,懶懶地問:“組長,你回家挺久吧?”
“嗯,兩趟火車一趟汽車十多個鐘頭。”
“那你不是得坐兩天的車,就在家呆一天啊。為啥還非得回去?”
“我爸老叫我,往年我得值班,今年好不容易全假了......對了,你記得別忘了后天下午是你值班啊。”
“放心吧領(lǐng)導,回來的票我都買好了?!?p> 陸緒看著她一臉發(fā)愁,就幾年前,他也跟西瓜一樣,一聽見家里叫他回去,就滿心的不耐,想起老頭子那張老臉,根本提不起一點興趣,就算回到了家,也說不上一句話。后媽對自己倒是比較熱情,但是總感覺越是熱情反而越多了很多的客套在里邊。
每家每戶,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這樣的問題?陸緒是這樣猜的,或許西瓜的家里也有一些什么問題,或者干脆就是小女生想在外邊多玩一玩。尊老愛少,闔家團圓,現(xiàn)在的人說起來就像一句套話,嘴上說著,要真的回家去做,反而就像一種敷衍。
他清楚地知道,當然也很理解,而且也終于明白了為什么老頭總是一遍一遍地告訴他要回家來,干巴巴的話講了一年又一年,那種心情,就像現(xiàn)在他面對著西瓜一樣。
西瓜發(fā)現(xiàn)陸緒在看她,笑著問:“怎么了?我今天是不是特好看?”
陸緒笑了:“一般好看?!?p> “哼?!?p> 五
掉漆的防盜門,泛黃的大理石地板,幾盆亂七八糟的花擺在墻角和窗臺,許久未擦的窗子讓午后透進的陽光有些昏黃,破舊的紅色沙發(fā)上翻起的絨毛跟空中飄飛的塵埃一起被映得清晰可見,電視里聲音在響。
繞過鞋架,把月餅放在茶幾上,陸緒脫下外套搭在沙發(fā)靠背上。過了幾分鐘,燒了一壺熱水。探頭看了一眼廚房虛掩的門,陸緒輕聲走到臥室,上了三炷香。
媽,中秋了。
家里的飯依然很淡,但是好在吃起來還有些滋味。吃完飯,陸緒回了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閉上眼睛。
睡著了。
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里了,雖然還是十四,但是月亮已經(jīng)很圓。
“冷冷的天有些高遠,冷冷的你有些想念?!蔽鞴系呐笥讶Πl(fā)著這樣一句話,還附上了一張月亮的照片。
站在窗前看著樓下,路上的車輛漸漸少了很多,天上的月亮圓了又圓,對面的樓層每家每戶的燈火都是溫暖的一片。
泡上了茶,打開盒子,把月餅掰碎了,一塊一塊吃進嘴里。陸緒掏出煙盒,掏出一根放在嘴邊還沒等他點上,桌上的手機亮了。
西瓜說:“中秋快樂!”
他點上煙,回著:“同樂同樂?!?p> “你和你爸還好吧?”
陸緒的手抖了一下,煙灰落了一地:“還好?!?p> 她發(fā)了一個笑臉:“你一定很愛你爸?!?p> 陸緒沒有回話,一口一口抽著煙,半根煙過去,她又說:“就像我愛你一樣?!?p> 他笑了笑:“不一樣的?!?p> “為什么不一樣?”
陸緒想了想,一下把手機扣在茶幾上。一根煙抽完,摁在煙灰缸里碾了碾,他站起身來走進臥室,上了三炷香。
看著照片上老頭子沒有笑的臉,陸緒的眼淚掉下來。
因為我愛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