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朋友的歲數(shù)不是很年輕。
當然，每個人都有年輕的時候，也有變老的那一天。
就好像當年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女現(xiàn)在坐在我的面前，眼角帶著些許皺紋，笑起來的時候彎彎的依舊很好看，身上穿著一件灰色針織的小斗篷，坐在沙發(fā)里，手上還捧著一個紫砂的茶杯。
朋友家很大，只有她一個人住，住了十幾年。
從我很小的時候，她就在這兒一個人住著，從年輕漂亮到了現(xiàn)在的略顯老態(tài)，一直是一個人。
很多人都喜歡她，因為她長得好看，因為她工作好，性格好，從來都沒有跟人翻過臉，和鄰居說話的時候，臉上總是帶著微笑，在我們這樣一個冷漠的小縣城里，這樣的溫暖笑容顯得格外的光彩奪目。
她喜歡小孩子，從開始就喜歡。
我認識她的時候，是有一年夏天的晚上。
太陽剛剛不見了溫度，天空還帶著淡淡的清光，從樓道里走出來就是一陣的晚風吹過去，側(cè)過頭，就看見她正拎著一籃什么在樓下發(fā)給納涼的人。
不太記得是什么東西，只記得很甜很甜的東西。
從那之后，我就經(jīng)常去她家蹭點東西吃，跟她嘮嗑，她給我講一些小城外面的事情。
后來我開始不太吃甜食了，話也變得很少起來，好在她好像也隨著歲數(shù)的增長不再像當初那樣活潑著，慢慢喜歡上看書，我就把我寫的東西拿給她看，她看著，我就在她茶幾上隨便撿點什么東西吃。
就像今天這樣。
有一搭沒一搭聊著一些亂七八糟的話題，慢慢的兩個人都沒有話說了，就坐在沙發(fā)上，喝茶，發(fā)呆，整個大屋子里，兩個人都顯得格外的冷清，何況她一個人住了這么些年。
想到這兒我的心里有些糾結(jié)，大概因為最近生病的緣故，腦袋暈暈乎乎的，感情變得格外的脆弱，容易胡思亂想，容易做些噩夢，心情一低落下來，嘴里就變得苦苦的，于是伸手從茶幾的盤子里捏了一塊餅干放到了口中。
嚼了兩下......甜得喉嚨發(fā)干。
二
你的身邊，總會有那么一些這樣的人。
他們覺得你應該怎么樣，于是招呼都不打就開始幫你做了一些事情，明明知道他們是為你好，明明知道自己不需要，明明知道心里很煩，但歸根究底最后還是一個無可奈何。
所以每一次有人介紹相親，朋友都會去一下，然后自己一個人回來，好像沒有發(fā)生過一樣，依舊是一個人住在這里。
漸漸的，后來就沒有人來給她張羅相親的事情了。
朋友為什么不結(jié)婚？我大概知道一些。
她年輕的時候，是很漂亮的女生，當然也有很多人追。
那個年代的男女生，自以為看了幾本金庸自己就即將天下無敵，出去打群架還是要被摁在地上摩擦；所以看了一些瓊瑤，自以為是翩翩公子的，毫無懸念的就要被發(fā)一堆的各種卡。
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是談情達人徐志摩，也不是每個人都是情書圣手沈從文，大多數(shù)人也就是從各種地方找一些附庸風雅的東西裝裝門面。
聽說朋友喜歡《元夕》這首詞，一個男生花了很大的功夫，找了各種的典籍、注解，自己苦心鉆研了整整一個星期，終于制造了一次偶遇，給朋友講了一大通“驀然回首”之后，朋友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
男生覺得自己很無辜，問她出了什么問題。
朋友說：“我喜歡歐陽修的?！?p> 雖然開始很尷尬，但是好歹兩個人成了朋友。
她知道男生喜歡她，也知道男生為了讓她開心，為了能接近她做了些什么，但是終究還是沒能下定決心，所以便一直拖著。
其實她也知道這樣對男生不是很好，心里每次都有內(nèi)疚的時候，她告訴自己，他會放棄的，等他放棄的那一天，自己也輕松了，他也輕松了，就什么事情都沒有了。
但是她沒等到那一天。
三
連朋友自己都忘了多少時間過去，男生終于如愿以償?shù)睾退谝黄稹?p> 女朋友那么漂亮當然是讓人羨慕的一件事情，何況追了那么久，男生格外珍惜這段感情。
朋友說起他的時候，總是一臉無奈。
從早上開始，他就在自己宿舍樓下等，夏天頂著太陽，冬天挨著冷風，從來都沒有間斷過。
早飯一起吃，午飯一起吃，晚飯當然也要一起吃。
剛開始的時候朋友覺得挺幸福的，被人珍惜著，總歸不是一件壞事情，但是時間久了之后，就有些難受了。
過了半年，朋友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活開始變得除了兩個人之外，幾乎沒有別的空閑了，突然覺得很空虛。
所以她開始躲著男生去做一些自己的事情。
比如支開他偷偷一個人去沒人的公園里散步，比如一個人逛街隨便吃想吃的東西，比如一個人去蹭兩節(jié)藝術(shù)專業(yè)的課。
不用在意時間，不用在意吃相，不用在意沒有座位，自由自在的很舒服。
男生當然沒有抱怨什么，被甩開也毫不在意的樣子，女生以為他明白，也就完全沒有在意。
有一天她從外面回來，舍友跟她說，男生今天在學校里找了她一天，還笑著說你男朋友也太粘人了，就這么一會兒就離不開你咩？
朋友這才想起來：“哎呀，早上忘了告訴他我去干什么了......”
舍友開玩笑道：“你小心啊，總是這么逃來逃去的，小心有一天你回過頭，人家就不見了。”
朋友搖頭說：“怎么會？”
舍友繼續(xù)看書沒說話，朋友就出了門，找到男生去吃晚飯。
男生見她回來，特別開心，她開始跟他解釋早上為什么突然就想出去，為什么就忘了告訴他，男生靜靜地聽著，慢慢吃完了一碗飯，站起身結(jié)了賬。
“回去吧?！?p> 朋友看著他微笑的樣子點點頭：“嗯?！?p> 怎么會？
四
事實證明，男生是一個好的男人。
兩個人的感情一直到了大學畢業(yè)，從來都沒有分開過。
有時候見不到她，男生會著急地到處找，終于找到了之后就是一臉開心，總是像個孩子一樣；有時候朋友跟他開玩笑，明知道是逗他玩的，還是一直配合到底；有時候朋友生氣了，他就在一邊呆著，也不說話，牽著女生的手，像個被訓斥的小狗。
朋友心里氣呼呼的，扭頭一看男生可憐巴巴的眼睛，就忍不住笑出來，然后，就再也氣不起來了。
等到大學畢業(yè)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變得幾乎就像一對夫妻了。
所以男生說：“我們結(jié)婚吧。”
朋友點點頭：“好啊?！?p> 于是見家長，碰面，商量婚事，事情變得很順利。
兩邊的老人對對方的條件都十分滿意，男的工作好，女的長得好看，于是兩家一起去買房子，研究裝潢，房子敲定了之后，結(jié)婚的時間也定下來了，老人們開始早早地商量著婚禮該請哪些人。
這個時候突然一個同學打電話來說，自己發(fā)達了，請了幾個老同學去上海玩。
朋友年輕的時候，是個閑不住的人，當時就答應下來，準備行李和車票。
父母聽說了之后很生氣，都快要結(jié)婚了，不好好在家里忙事情，這個時候還跑出去干嘛。
男生在旁邊賠笑：“沒事，你去吧，我?guī)兔蕚渚秃??！?p> 所以朋友很開心的坐車去了上海。
男生去車站送她，囑咐她注意安全，囑咐她小心車上的扒手，囑咐她到了上海之后不要瞎轉(zhuǎn)悠，省的你這個路癡走丟了麻煩人家......
總之說了一大堆，朋友也不煩，聽得心里暖暖的，想著自己馬上就要結(jié)婚了，笑著問男生：“這下你就再也跑不了了?！?p> 男生一愣，也笑了：“我什么時候要跑來著？”
五
那一年，一列去上海的火車，因為大雪封山無法修繕導致的軌道破損，發(fā)生了一起嚴重的脫軌事件。
火車沖進了山谷，前三節(jié)車廂撞在了山壁上。
朋友跟我說的時候還是心有余悸。
當時她就在第三節(jié)車廂上，出事的時候還在睡覺，就聽見一聲巨響，自己被甩下了臥鋪掉在地上，然后又是一個反方向的晃動，自己被甩進了鋪位地下，隨后車廂里人體和行李亂飛的狀況完全沒有影響到她的躺位。
等一切平靜下來，車廂里到粗都是痛苦的呻吟和哭號時，她終于反應過來是出事了，從底下爬出來，站起身看看周圍的環(huán)境，就聽見有人在外面喊：“快救人！”
然后沖進來幾個穿制服的和沒穿制服的，把受傷的人拖出去，她上去幫了兩把手，最后和所有人一起，在旁邊的車廂里休息，等待救援。
因為大雪封山，而且在山的深處，列車員出去尋求救援直到第三天早上才回來，被凍得全身僵硬的人們到了旁邊的小縣城，接受救治和幫助，當初受傷的人已經(jīng)死了不少。
去上海的愿望沒有完成，等自己打電話過去，朋友告訴她他們已經(jīng)快要聚完了，她沒事就好。
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居然還碰見這種事，她氣哄哄地給家里打了電話，父母聲音里滿是驚悚，聽見她平安無事，終于放下心來，告訴她，男生聽說這件事的時候，出發(fā)去找她了。
朋友愣了一愣，這大雪天的，上哪找去？
掛了電話她問救援隊，是不是有人找過來，負責人問了兩問，搖搖頭。
過了幾天之后，父母不聽她的勸告趕到了這里，就要帶她回家，朋友急了：“還不知道他在哪呢！”
父母勸她：“說不定他聽說這邊沒有事，死者名單里沒有你，就自己回家了呢？”
朋友想想也是，就跟父母回了家。
六
朋友回來的時候，男生也回來了。
但是，是被人送回來的。
大雪封山?jīng)]有人愿意去山里，他一個人到了山腳下，一步一步往山里走，終于走到一半的時候沒堅持住，被巡山人發(fā)現(xiàn)，帶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斷了氣了。
所以朋友再也沒有說起過結(jié)婚的事情，后來甚至因為這件事跟家里鬧翻自己出來住，身邊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一個關心她的人，她便心安許多。
朋友喜歡看我的故事。
尤其是那些悲劇收場的，兩個人分居兩地、生死相隔、再不相見的，她說她喜歡這些。
從很早之前，她對愛情文字的審美就鬼畜如斯，所以才會喜歡歐陽修的那一首，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變過。
她說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她也想過兩個人的感情以美滿收場會是多么幸福，但是人上了歲數(shù)之后，越是想要的，就會越不喜歡，大概是因為失望了那么多年，爭取與否，已經(jīng)無所謂的緣故。
就好像她再也不去奢望有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秘密，不會有人像當年那樣送她一盒甜得發(fā)膩的點心，告訴自己他喜歡你，然后兩個人很幸福地在一起。
七
我看著桌上的那盒餅干，實在是沒有勇氣再去吃第二塊。
于是喝光一杯水，我借口說家里快要吃飯了，從她家離開。
朋友沒有說話，靜靜地送我出了門。
我知道一個人如果想要盡力去掩飾，那么所有人都不會明白你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甚至人群如繁星一樣閃爍，只有你自己覺得自己是矚目的，所做的一切也就不知道有沒有了意義。
我知道朋友的秘密，是在認識她很久之后。
她不說，我便也不說。
何況她藏得那么深，我又不是那個人。
八
去年元月時，花市燈如晝。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今年圓月時，月與燈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