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吟山下,十里竹林,百里大湖。
風吟山是盤江境內一處一字排開的山脈,這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將盛夏的東風與酷暑盡數攔下,只留下西面清幽的十里竹林與靜謐的落陽湖,而在竹林與落陽湖之間便是那遠近聞名的望夕書局。
正因為每一日的夕陽都會落進這落陽湖之內,平靜的百里大湖湖面直抵天際毫無阻隔,正好可以將這落陽之景一覽無余,而這座書局臨湖而建,所以得名“望夕”。
那是一座兩層的竹樓,完全是由青竹搭建而成,看不到一磚一瓦的痕跡。正門上懸掛著的一塊牌匾上寫著“望夕書局”,這四個字總是會令人眼前一亮,短短的四個字卻仿佛藏盡了天下書法的真意,每一個初至此地的客人往往都會在門前駐足片刻,看著那四個字,眼中的欣賞之意難以自抑的溢出。
最令人難以想象的是,這座小小的竹樓竟號稱囊括了世間典籍。據說是這望夕書局在別處還另有藏書之地,無論是多么稀有的珍本,每一位來到這里的客人只要報出書名作者,并支付足夠的代價就可在七日之內拿到它。不過望夕書局的書向來是只借不售的,不管是什么書,都只能借閱一個月,一個月后必須歸還。雖然沒有誰規(guī)定過到期不歸還會怎么樣,可是卻從來沒有人敢那樣做,也沒有人敢損壞書籍,這似乎已經成了不成文的鐵律。
望夕書局的書都有不同的標價,有的書只需要支付少量銅幣即可,有的書則是天價,而有的書甚至是金錢借不到的。據說多年前有個楞頭小子來到望夕書局以不知多大的代價借閱了紫跡帝國的不傳世秘笈《無跡劍譜》,盡管他得到的是一本手抄的復本,可是內容卻是貨真價實的無跡劍法!也不知道望夕書局是怎么得到的,只不過那個楞頭小子拿到劍譜后還不到一個月就被紫跡皇室悄無聲息的抹殺了......
還有傳聞說現在管理望夕書局的老板娘其實曾經也是望夕書局的一位客人,她借閱了一本什么書沒有人知道,只知道她所支付的代價是自己的一生......從此以后,她就成為了坐鎮(zhèn)望夕書局的老板娘。
十里竹林的盡頭,緩緩走出一個頭戴蓑帽的男子,他穿著一身已經洗到發(fā)白的灰布衣,拄著一根在竹林中隨意撿的竹棍,一步一步的向前踱著,步伐中疲意盡顯。
很艱難的,他終于走到了竹樓下。大門前,他只是隨意地抬頭望了一眼那塊寫著“望夕書局”的牌匾,并沒有多震驚,因為他不是第一次來。
竹樓旁的不遠處,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座戲臺,周圍零零散散的坐了不少人。上一次來這里是四五年前吧?那時候還沒有這樣一座戲臺。一位戴著銀色面具的曼妙女子正在臺上表演著男子沒看過的戲,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個女子的投入,雖然不知道那是一個怎樣的角色,不過她一定將那個角色演繹得惟妙惟肖吧?
一走進竹樓,一股清香撲面,和竹林中的味道有些相似,那是淡淡的竹香,隱隱還有雨的味道。之后映入眼簾的是一排排的書架,每一排書架前都有著幾張小竹桌,已經有不少人沉浸在閱讀的愜意中了。臨近黃昏微黃的陽光從西面的窗戶中暖暖地灑進屋內,這里真的很安靜,外面戲臺的聲音也不能傳入這里,似乎任何一個進入這里的人,一身的煩躁都會被阻隔在那扇門外,情不自禁的就會放松下來。
“客人您又來了?!笔陶吖Ь吹叵嘤?,聲音雖低卻很清楚。
“先生正巧在店里哦,請客人二樓雅座稍后,我這就去請先生?!迸赃叺墓衽_上,老板娘輕輕地微笑著,很親切。似乎這就是老板娘自然的常態(tài),人們隨時見到她時她都是這樣微笑著的表情,甜甜的,靜靜的,真的很美。
“有勞有勞?!蹦凶舆B連點頭,他似乎真的很累了,只想著快點上樓去找個位置休息。
樓上的客人明顯的少了不少,書架間的桌椅也更加的舒適豪華,被數道古意盎然的屏風分隔開來,甚至還有不少獨立的小包間。
望夕書局的二樓可不是隨便什么客人都能上來的。
“客人請至陽臺上等候,先生邀請您一同觀賞今日的夕陽?!笔陶咻p聲低語。
“有勞有勞?!蹦凶訌街蓖柵_上走去,引來了不少目光的注視,是什么人擁有這樣的殊榮,竟能被先生邀請一同望夕?他們可是只能遠遠的看著那座寬敞的陽臺,連進去的資格都沒有。
在椅子上坐定,陽臺外是一片無際的大湖,澄澈而平靜的湖面倒映著開始泛紅的日輪。男子舒舒服服的伸了個懶腰,終于癱倒在了椅子上,若不是還有正事要辦恐怕他立刻就要進入夢鄉(xiāng)了。
侍者并不在意,默默地拿出一個晶瑩剔透的七彩杯,在其中倒入了半杯紫紅的液體,那是世間最美妙的酒之一的“醉望夕”。
一陣可人的幽香突然溢出。
男子的鼻子突然抽了抽,一下子來了精神,蹭得一下蹦了起來,“滿上滿上!可以別半杯嗎?最討厭你們這些喝個酒還扭扭咧咧的人!”
“當然可以。”侍者沒有一絲的不情愿,微笑著不急不緩的倒了滿滿一杯。
男子端起這盞精美的酒杯,想要開懷痛飲卻發(fā)現頭上的蓑帽有些礙事,這才想起把它摘了,露出一顆锃亮的大光頭。
男子一口飲盡杯中酒,這紫紅的酒液甘甜醇厚,頓時滿口幽香!
“真是好酒?。≡贊M上再滿上!”男子贊不絕口,卻又突然攔住侍者倒酒的動作,“算了算了,杯子太小,直接把壺給我吧!”
男子一把接過酒壺,對著壺嘴就大喝了起來。
“這么多年過去了,前輩還是那么的愛酒啊?!币晃簧碇谏律赖母叽竽凶幼吡诉^來,一頭被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黑發(fā),一張溫文儒雅的臉卻又顯得氣宇軒昂,一看到他這個人就會令人毫不猶豫的想到“英姿颯爽”一詞。毫無疑問的,他就是那位世人口中的先生。
“酒這種東西,那可是幾輩子也愛不夠??!”光頭男子見是先生來了,竟暫時放下了手中的酒壺,這世上能打斷他飲酒的事可真不多。
“能有一個可以喜愛幾輩子的愛好也不失為一件幸事,”先生微笑,他擁有著令人聽起來非常舒適的嗓音,“今天的酒管夠?!?p> 侍者會意,默默的退走取酒去了。
“哈哈哈哈,世人皆說望夕書局書香酒美,書不外賣,酒不量產,先生莫不要騙我,酒真的管夠?”
“自然管夠,”先生也拉開椅子坐了下來,“不過我要糾正一下,世人說的可是‘書香酒美老板娘更美’?!?p> “哪里哪里,在我看來還是酒更美!”光頭男子反駁,額間那兩抹白眉在陽光下格外耀眼,那是一張任何人見了都不敢否認的帥臉。沒有人能從外貌上看出他的年齡,除卻白眉,分明是個正值花季的美少年,殊不知他已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沒錯,他正是枯栩的光頭師父!
“我可聽見了喲!”一道倩影突然步入了陽光,端著一個擺滿了酒壺的托盤,一頭栗色的長發(fā)垂至腰際,在陽光下散發(fā)著一層朦朧的光暈,精致的俏臉上依舊彌留著淺淺的微笑。老板娘早再侍者動身前就去取來了大量的醉望夕。
“哈哈,一定是你聽錯了,我說的是端著酒的老板娘最美!”
“我可以作證,你沒有聽錯。”先生毫不留情的揭穿。
光頭師父嘿嘿嘿地撓了撓自己的大光頭。
老板娘絲毫不以為然,放下托盤,親自為兩人的杯中倒?jié)M酒液,微笑著說:“先生,前輩,你們慢用,樓下不可缺人,月杉就不陪二位了?!?p> 老板娘領著一眾侍者離開了,寬敞的陽臺上只留下了先生與光頭男子,還有溫暖的陽光。
“先生我們先喝完酒再說正事吧!”光頭師父迫不及待地端起了酒杯。
“不如邊飲邊說吧?!毕壬⑿?。
“也行也行,”光頭師父答應著,沒忘了杯中的美酒,“我來是為了感謝先生前幾日出手救了我那徒兒,多謝先生了!”
“洛前輩的徒兒吉人自有天相,縱使在下不出手,這世上也無人可以殺死他。”先生輕酌了一口杯中美酒,馥郁的果香在舌尖綻放。
光頭師父頓了頓,“先生確定他前幾天被殺死過嗎?”那個“過”字與“殺死”連起來說是那么的詭異。
“是的,”先生點了點頭,“他被殺了,不過卻沒有死去。”
“我第一次撿到那小子的時候他也是這樣,被豺狗咬得體無完膚,若換作常人決計是沒救了,可他就是活了下來?!?p> “洛前輩十六年前交給我照顧的那個女人不也是這樣嗎?大腦被重傷,昏迷了十六年,無法醒來卻也不會死去?!?p> “她是和我的徒兒一起被發(fā)現的,當時她緊緊地摟住我的徒兒,又硬生生地被豺狗們扯開?!?p> “發(fā)生在他們身上的事太過不可思議,洛前輩認為這個世界上只有那傳說中的黑夜引路人——那個神秘的執(zhí)燈人可以做到,那是洛前輩尋找了多年的人。”先生盯著光頭男子的眼睛。
“沒錯,為了找到那個執(zhí)燈人,我已經忘記了自己花費了多少歲月了。唯一尋獲的線索就是那個孩子和女人,他們一定是在圣燭下換來了永恒的生命,不死的生命!”光頭師父嘆了口氣,“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的徒兒從醒來后就失去了所有的記憶,問他什么也不知道,連自己是誰都忘記了。所以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那個腦死亡的女人身上了,萬般無奈之下就把她送到了先生這里,先生讀過的書最多,最有知識,我期望著先生可以治好她。”
“可惜是在下讓前輩失望了。”
“沒有沒有,這么多年了,我知道先生從未放棄過救治她,老夫真的萬般感謝先生!”
“我不過是想盡力試試罷了,”先生看向遠方投來的那一片火紅,夕陽下墜,整片天空仿佛燃燒起來了一般,水天一色,連同那湖底也在沸騰?!斑@里的夕陽真是幾輩子也看不膩。”
先生飲盡杯中酒,突然又將目光移了回來,“在下心中還有疑惑?!?p> “先生請問。”光頭師父說道。
“往年前輩來此都會迫不及待地關心那個女人的狀況,不知為何今年卻一開口就是為徒兒道謝?”先生笑笑。
光頭師父樂呵呵地笑了,說:“人老了,活了這么久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許多事似乎都放下了?,F在這心中吶!似乎也只有那個傻小子了!
“能讓洛前輩這般看重,看來那個孩子果然不凡吶?!?p> “哎,我那傻徒兒,哪里都好,就是太傻了!”
“若不是這傻勁兒,洛前輩會將不傳外姓人的‘落縱橫’授于他嗎?”
“哈哈哈,那倒也是,那小子的心性可比洛不鳴那小畜生強太多了!只有這樣的心性才能發(fā)揮落縱橫的最大威力!老夫活了這么久了,還從來沒有見到過像他這樣的孩子,仿佛他就是落縱橫命中注定的傳人!”
光頭師父看向絕美的夕陽,“當初萬般無奈躲入落英峽谷,不曾想一躲就是六十年!竟也喜歡上了這種無憂安逸的生活。罷了罷了,六十年了,反正在所有人眼里我的尸骨都早已化成了灰了,什么都已經不重要了,突然也不想再找什么執(zhí)燈人了,此生就這樣安穩(wěn)度過了也不錯!來生自還會有美酒相伴!”
“在下又何嘗不是與前輩一樣有這歸隱之心呢?圣代無隱者,英靈盡歸來,要怪就只怪這時代并非圣代吧!”先生嘆了口氣。
“先生恐怕只能空余此心了吧!像老夫這樣的人,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沒了也就沒了。而先生可不一樣,這個世界若是少了先生,只怕......天會塌吧?”
先生輕輕笑了笑:“前輩謬贊了,在下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亡妻的一個心愿罷了,”先生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下來,“說到底,我也不過是個自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