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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闕

第84章 孔夫子的話

漢闕 七月新番 2703 2019-11-23 22:43:57

  “韓君,輕些,輕些?!?p>  少頃,一個頭戴儒冠,穿著寬袖袍服的干瘦文士,被人高馬大的韓敢當拖拽著,走在扦泥城的街道上。

  他的脖子有個黑色的小瘤子,腳竟是光著的,沾了不少泥巴,甚至還踩到了馬糞,兩雙鞋履被拎在手上,十分狼狽,口中求饒不已。

  “韓君,讓我將鞋履穿上罷,這樣有辱斯文!”

  韓敢當松了手,回頭瞪著這儒士:“你這廝,明明不是休沐日,卻跑到女閭里與胡婦調(diào)笑,就斯文了?”

  “此一時,彼一時?!?p>  陶少孺連忙穿上鞋履,他本是關(guān)東儒生,雖然混不成賢良文學(xué),但也足夠飽暖,只可惜,天性好色,在女人身上栽了跟頭。

  他因與個有夫之婦偷情,被其丈夫逮住,若嚴格按照律令:“諸與人妻和奸,及其所與皆完為城旦舂”,在本地服役就行。但那苦主家里是有權(quán)勢的,買通關(guān)系,報復(fù)了他一通,直接流放到敦煌。

  陶少孺本已在效谷縣安定了幾年,但今年入夏時,卻忽然被調(diào)到西域來。

  受盡千辛萬苦走到扦泥城,他是欲哭無淚啊,雖然被任命為書佐,但只整日沉溺于女閭,以及滿足那位任侍郎各種奇奇怪怪的要求。

  “快些?!?p>  不等他將有些緊小的履穿上,整理好衣冠,韓敢當又開始催促了,罵道:

  “過去三個月,吾等夯筑塢院,任君卻獨獨容許你不用干重活,與盧九舌負責記賬即可,今日任君要用到你,卻半天找不到人,還敢磨蹭!”

  陶少孺暗暗嘀咕:“我不是協(xié)助任君,教了吏士們識字么?還將我腹中所學(xué)一點不剩,全篇抄錄給他,這可是百金都換不到的啊。”

  面上他卻只能點頭哈腰,跟著韓敢當朝城邑西北角走去,在敦煌邊塞待了幾年,陶少孺很清楚,必須與長吏搞好關(guān)系,否則在這法外之地,他們有無數(shù)種辦法置你于死地!

  待他們走到路口時,任弘已在此等待,陶少孺連忙過去行禮,韓敢當則將自己在哪找到陶少孺稟報給任弘。

  任弘倒也沒斥責陶少孺,只是笑著問道:“陶書佐,你果然又啃了滿嘴的西域胭脂,那些圣人之言,還能背得出來,活學(xué)活用么?”

  “能!”

  陶少孺不假思索:“胭脂不過沾我唇舌,但圣人之言,卻是永遠留存于心的!”

  任弘頷首:“善,待會我與鄯善王說話,可能要你在旁補充些《論語》里的說辭。”

  陶少孺學(xué)的不是漢朝設(shè)立了博士的五經(jīng),而是比五經(jīng)稍微低端點的《論語》。

  雖然論語在漢文帝時也曾設(shè)立過博士,但到漢武帝大興儒術(shù)時,卻未能混進五經(jīng)隊伍里。但即便如此,論語作為“圣人言行之要”,也是學(xué)五經(jīng)前的啟蒙讀物。

  所以,漢代儒生往往先習《論語》、《孝經(jīng)》,然后兼通一經(jīng)或數(shù)經(jīng),將《論語》看作通達五經(jīng)的階梯。

  和春秋、詩分好幾個派別一樣,論語也分《古論》、《齊論》、《魯論》三家,撕逼倒是不嚴重,只是傳述內(nèi)容略有區(qū)別,而陶少孺作為定陶人,學(xué)的恰恰是《齊論》。

  時間緊迫,任弘只在去“鄯善王宮”的路上,給陶少孺粗略說發(fā)生了何事。

  “鄯善王昨日剛剛就國,他喜愛大漢的衣服制度,故今日召集城中貴人官吏,說要重治宮室,作徼道周衛(wèi),出入傳呼,鑄造鼎簋,撞鐘鼓,效仿漢家禮儀!”

  任弘?yún)s知道,這是自己昨日對鄯善王說的“將鄯善建成禮儀之邦,將扦泥建設(shè)成小長安”起作用了。

  但鄯善王,顯然誤解了任弘的意思。

  “這,西域胡王心慕漢家制度禮儀,是好事啊?!?p>  陶少孺聽得發(fā)愣,沒覺得有何不妥,雖然他混得很慘,但傳播禮樂教化,這是每個儒生心里的夢想。

  任弘搖頭:“鄯善王平日里穿戴漢家衣冠倒沒什么,只是重治宮室、鑄造鼎簋鐘鼓等,太耗費錢糧。鄯善國眼下要集中一切力量,供應(yīng)漢軍在西域的行動,這錢糧都要用在刀刃上,哪能由他亂花!”

  鄯善國剛剛建立,百業(yè)待興,尉屠耆自己的府庫里哪有什么錢,連住處都是貴族們湊錢贊助修的。

  如今他卻嫌不好,想要重修,還提各種要求,妄想鐘鳴鼎食,鄯善的貴族們自然不想花這冤枉錢,所以才央求任弘出面幫忙勸阻。

  任弘也考慮到,若是尉屠耆為了自己的享樂橫征暴斂,惹怒了樓蘭人,讓他們恨屋及烏厭惡漢朝,眼下匈奴在側(cè),怕是又要生出變故來。

  說話間,鄯善國的“宮室”到了,說是宮室,其實只是規(guī)模與漢軍塢院相仿的一座院落,敲開門后,才知鄯善王去了西門。

  等任弘他們再趕到西門,只見尉屠耆正站在外面,指揮工匠測量城墻高度距離,遠遠望到任弘過來,他十分高興,拉著任弘與之分享他的奇思妙想。

  “任君?!?p>  尉屠耆指著扦泥城西門,意氣風發(fā)地說道:

  “我要效仿長安未央宮,在這大門之外,修兩座高大的漢闕!”

  ……

  “鄯善王可曾聽過一件,我大漢孝文皇帝的故事?”

  盡管這也是任弘以后挺想做的事,但不是現(xiàn)在,他好不容易將尉屠耆勸進院子里,與之對坐,笑著說道:

  “古之帝王,大都修有漂亮的露臺,孝文皇帝也想造一個露臺,但他找工匠算一算,說要黃金百斤?!?p>  “孝文皇帝聽了,覺得這已是十戶人家的財富,太過勞民傷財,便罷修露臺?!?p>  其實吧,漢文帝這邊罷了一個小小露臺,故意宣揚出去讓臣民頌揚。那邊就賜給靠舔痔瘡上位的寵臣鄧通億萬錢,外加一座大銅山,隨便他鑄錢,怎么就不想著節(jié)儉了?

  結(jié)合兩件事看,漢文之節(jié)儉,已近乎于虛偽,只是近十多年來,賢良文學(xué)們很喜歡拿漢文事跡與漢武做對比,便將漢文之世吹得堪比成康,無形中將他神話了。

  但這不妨礙任弘拎出漢文帝的故事來忽悠鄯善王:

  “罷露臺后,孝文皇帝專務(wù)以德化民,是以海內(nèi)殷富,興於禮義。鄯善王,這才是大漢之所以成為禮儀之邦的由來啊。如今鄯善也才經(jīng)過安歸暴虐,匈奴勒索,倉庫里空空如也,我以為,鄯善王應(yīng)該學(xué)學(xué)孝文皇帝,暫停修治宮室?!?p>  但沒想到,尉屠耆卻滿臉委屈:“任君誤會我了,我要仿照大漢式樣重修宮室,建立漢闕,絕不是為了自己享樂!”

  哈?

  尉屠耆卻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我在長安時,也聽過一個故事,大漢剛建立時,高皇帝還在外頭打仗,而蕭丞相營作未央宮,立東闕、北闕、前殿、武庫、太倉等?!?p>  “高皇帝回到長安后,見宮闕壯甚,十分惱怒,說如今天下動蕩不安,經(jīng)過數(shù)年的苦戰(zhàn),成敗還尚未見知曉,丞相為什么要修建這么華麗的宮室?”

  “蕭丞相回答,正是由于天下還不安定,才必須修建宮室。天子要統(tǒng)治天下,沒有華麗雄偉的宮室不足以顯示威嚴,且如此一來,后世便不必大興土木了,于是高皇帝大喜?!?p>  尉屠耆露出了笑:“小王存的,便是蕭丞相的心思啊!讓動蕩不安的鄯善人看到巍峨宮室,如此方能安心,也只有如此,扦泥才能成為‘小長安’啊?!?p>  你,你還敢還嘴!再看看周邊可憐巴巴的綠洲植被,寥寥千余的城中民眾,夠你大興土木么?

  “長安之所以為長安,大漢之所以為大漢,其實并不在于一兩座城闕?!?p>  任弘忍著惱火,耐下性子,笑道:“鄯善王的初衷,是要建立如大漢一般的禮儀之邦。”

  “而這世上,再沒有比孔子更知禮的人了,陶書佐,孔子那句話怎么說來著?”

  陶少孺早就跟任弘對好臺詞,醞釀許久了,聞言便捋著胡須,裝出一副文質(zhì)彬彬的模樣,緩緩說道:

  “孔子說,想要建立一個禮儀之邦,在考慮宮室威嚴之前,首先要做三件事?!?p>  他的三個指頭伸了出來。

  “庶之,富之,然后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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