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泥人的三分火

　　雖然凌耀很想說，面色發(fā)白著去醫(yī)院的并不一定是生病的患者，也可能是氣急敗壞的醫(yī)生，但這時候和司機大叔解釋顯然也沒啥意義。

　　于是凌耀選擇裝傻默認，繼續(xù)看手機：

　　【From：一個帥大叔】

　　【話說回來，醫(yī)斗到底是誰先起頭想的套路啊，當年真的沒人質(zhì)疑過這玩意兒違法違規(guī)，應該直接打舉報電話嗎？】

　　【From：都是兄弟我怎么會鴿你】

　　【帥叔你天真了，說起來這個主角還算三觀可以的，跳出來應該是為了阻止他們醫(yī)斗。你要是看別的神醫(yī)文，嘖嘖，主角那可是一方代表親自上陣和別人斗醫(yī)呢，還就喜歡看著對面把病人治壞了，再出來打臉救人，比賽之后名聲大大的好】

　　【From：一個帥大叔】

　　【……那我可得好好給我兒子教育一下，以后少看這種都市神醫(yī)流?！?p>　　【From：不談感情，傷錢】

　　【帥叔我建議你把所有都市文都給小孩ban了，都比較挑戰(zhàn)生活常識和法律意識……】

　　【From：吃飯第一名】

　　【來了來了來了！林天宇登場啦！不過劇情都是老一套，也不出乎意料】

　　【From：我真的沒有推薦票了】

　　【其實拋開醫(yī)生職業(yè)道德的問題，這種你們爭得臉紅脖子粗、面紅耳赤儀態(tài)盡失，最后卻不如我一個小角色抬抬手牛逼又盡顯道德情操高尚的情節(jié)的確很爽啊。只能說這段劇情設置很離譜，但主角三觀卻難得正了起來?！?p>　　【From：都是兄弟我怎么會鴿你】

　　【可能作者終于想起來，主角塑造還是要有點正面元素的.jpg】

　　【From：申奧終于成功啦】

　　【林天宇救的這個終于不是美女或者美女親戚朋友了，是個老大爺。我覺得這可能是主角自登場以來第一次不帶利益目的救人了，可喜可賀?！?p>　　【From：不談感情，傷錢】

　　【大概作者也覺得之前主角的功利心太重了吧。這段病人感恩戴德主角卻雞湯發(fā)言拒絕回報，安排得還是可以的?！?p>　　凌耀心情復雜。林天宇這次的表現(xiàn)的確可圈可點，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傳說中的“全靠同行襯托”。雖然他也知道要就事論事，不能因為林天宇之前的錯誤而否認他這一次的“義聚”?？梢舱驗槿绱耍X得丟人丟大發(fā)——差不多有點大學生被小學生嘲笑數(shù)學題解不出來的感覺。

　　不過他這次是去把余輝生弄出來、順便收拾爛攤子的，應該不會和林天宇再起什么沖突了……吧？

　　事實證明，老和劇情關(guān)鍵人物發(fā)生矛盾這一點特性也是主角的特權(quán)。當凌耀趕到醫(yī)院會議室的時候，門口的保安雖然還在，但人群已經(jīng)開始對“剛剛離開的那個神醫(yī)”議論紛紛。

　　很顯然，林天宇已經(jīng)瀟灑地裝完逼，走了。

　　凌耀連忙拿出邀請函，顧不得保安“已經(jīng)結(jié)束了”的勸阻，火急火燎地沖向會議室。

　　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林天宇的場次已經(jīng)結(jié)束，但這件事卻遠遠沒有到結(jié)束的時候。凌耀眼前的這一幕也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可惡！這化驗單肯定是造假了！病人怎么可能被針扎幾下就痊愈了！根本沒有科學依據(jù)！”

　　“你們這是在質(zhì)疑我們醫(yī)院的素質(zhì)水平嗎！還京城來的專家，專業(yè)水平也就那樣。更重要的是，事實都擺在面前了，連認輸?shù)亩橇慷紱]有，職業(yè)道德也不行！”

　　“哈？好哇，你倒是神氣起來是吧？剛剛那個年輕人，根本不是醫(yī)院的醫(yī)生！一個編制都沒有的顧問罷了，還真以為就是你們醫(yī)院的能耐了是吧？忘了他出現(xiàn)之前的比賽結(jié)果了嗎？三戰(zhàn)全敗！就你們這樣，還好意思說我們的專業(yè)水平有限？！”

　　“之前的比賽能作數(shù)？！你捫心自問，你們來參加個交流會還自帶患者來比賽，根本就是居心叵測！都實現(xiàn)做好方案了再來和我們比，算哪門子公平競賽！”

　　“放屁！這明明是你們醫(yī)院的人讓我們順便帶進來的！我們還懷疑你們提前診治過了呢！這是誣陷！要是之前的不作數(shù)，那再來！咱們再比！看看誰勝誰負?。　?p>　　“好啊，這次就直接從醫(yī)院外頭拉人，都不做儀器檢查，免得你們又質(zhì)疑我們作弊！”

　　會議室門內(nèi)兩撥人吵得熱火朝天，剩下的人不是默不作聲就是敷衍地勸架，聽起來倒更像是引戰(zhàn)。

　　哦，唯一一個例外就是余輝生。他老人家倒是沒沉默，而是走了另一個極端：他整個人怒發(fā)沖冠地沖著最前排的人大吼著什么“你們這是在做什么”“醫(yī)生的良心呢”“比什么比，別比了”“丟不丟人啊”等等，還有一些打出來可能會被和諧的臟話，卻因為氣急而說不出個反對的所以然來。

　　現(xiàn)場還專門配了兩個實習醫(yī)師忙著抱住他，防止他老人家一個沖動沖上去干架。

　　凌耀深呼吸了兩口，妄圖壓住自己的脾氣。然而從吐槽役口中聽到，和現(xiàn)場聽到這些爭吵，給他帶來的震撼和憤怒程度簡直天差地別。

　　他雖然依舊無法認同，但卻忽然有些明白了林天宇那種看似毫無邏輯的“醫(yī)德何在”的吶喊和憤怒。

　　如果見識到類似于眼前的這一幕，看到這些掌控千千萬萬人性命的知識或權(quán)力、卻淪陷在名利場間漠視生命、甚至玩弄生命的時候，或許任何普通人都會感到絕望和不甘，從而將仇恨的標簽打在對方所屬的整個群體上。

　　而當他們忽然獲取了足以反抗的力量，他們便會迅速將這種情緒轉(zhuǎn)化為報復的動力，意圖使對方懺悔于過去的行為，意圖證明他們這樣的人也理應得到尊重。

　　至于對方的悔過究竟是源于良心的譴責，或是憾于失去了結(jié)交強勁朋友的好機會，還是迫于力量而屈服，似乎就變得并不那么重要了——痛快不就好了嗎？

　　這樣的心情，一如他現(xiàn)在的胸腔，像是一只隨時可能爆炸的氫氣球，充斥著無處發(fā)泄的郁氣和怒火。

　　想要打破什么、砸爛什么。

　　但是凌耀終歸是不同的，因為他本身就屬于這樣一個魚龍混雜、良莠不齊的群體。

　　一方面他能夠理解和體諒這些人的痛苦、不信任甚至敵視，但另一方面也會感到無可奈何，并且不得不在沒有任何過錯的情況下，為了“鍋里的老鼠屎”而受到無端的責難。

　　他不可能像林天宇一樣甩開“醫(yī)生”的身份標簽，輕易地發(fā)泄情緒，不思考后果地給自己樹敵，痛快地狂開地圖炮，然后留下滿地狼藉，瀟灑地轉(zhuǎn)身離去；可同樣的，他也無法自恃清高、認為事不關(guān)己，又或是像羅洪鑫一樣裝作若無其事、繼續(xù)左右逢源。

　　當然，他如果做了上述的選擇，也談不上什么錯。

　　但那就不是凌耀了。

　　在又聽了兩句之后，凌耀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深呼吸毫無用處，拿他的保溫杯猛地一砸會議室大門。

　　一聲哐當?shù)木揄懡K于把這些吵得面紅耳赤的人給鎮(zhèn)住，轉(zhuǎn)過臉來看到底是誰這么不長眼攪和他們的“正事”。

　　一臉焦頭爛額的羅洪鑫也看到了凌耀，神色更顯焦慮。這小祖宗啊，怎么這個節(jié)骨眼上反而來了呢……在場的這一個個他都得罪不起，也阻止不了。他現(xiàn)在都有些后悔接這門差事了。

　　不過至少凌耀沒和林天宇那位祖宗撞上，不然情況恐怕更糟糕。

　　他用眼神瘋狂暗示凌耀不要沖動、不要開罵，可惜凌耀似乎對他的“擠眉弄眼”并不放在心上，依然直定定地站在門口，看著這些如同跳梁小丑般的人們。

　　完了。羅洪鑫想。剛剛林天宇是怎么把這些人罵得狗血淋頭、無法反駁，他可是親眼見證過的。如果他們連林天宇都鎮(zhèn)不住，又怎么可能左右南博圖這個把林天宇都懟到失語的“食物鏈頂層”？

　　至于后果？這些年輕人一個個的，真的會考慮后果嗎？還不都是圖一時痛快！最后讓他來收拾爛攤子！

　　不過，羅洪鑫顯然想岔了一點：凌耀并不是不考慮后果的人。

　　凌耀雖然有一份心氣，但畢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二十出頭年輕小伙。后果，他從來都是會考慮的。

　　只不過他能接受的后果，羅洪鑫能不能接受，他可就不知道了。

　　“不好意思，剛剛核對流程發(fā)現(xiàn)了一點問題，現(xiàn)在才有空趕過來，是我遲到了。羅主任，方便出來一下嗎？”

　　凌耀的言辭很客氣，但態(tài)度就顯得不那么客氣了。不過不等現(xiàn)場有哪位“大牛”發(fā)起火來，羅洪鑫立馬拍拍屁股爬起來，往門口跑去：

　　“有問題。什么問題？這次交流會很重要的你知道不知道，怎么現(xiàn)在才說？快快快，跟我講清楚來?！?p>　　凌耀一聽就知道這人想借順坡驢下。

　　他倒不介意羅洪鑫踩著他做點什么來救場，可這家伙是這場交流會負責人，怎么一開口凈想著逃走？這更是讓凌耀氣不打一處來。

　　“那先把名單內(nèi)沒有的這位余教授請出去吧。沒有簽過保密協(xié)議的人出現(xiàn)在這里，我們醫(yī)院怎么擔得起這個責任呢？”

　　凌耀拿手一指，正落在余輝生身上。

　　既然羅洪鑫想借他做點什么，他當然要利用好這個機會，先把余輝生撈出來再說。

　　余輝生自見到凌耀，從暴怒到疑惑，從疑惑到不可置信。直到羅洪鑫主動推著他往外走，他才似乎想起了什么，甩開羅洪鑫推搡的手，罵道：

　　“我自己會走！”

　　看到余輝生愿意出來，凌耀總算微微松了口氣。他就怕這犟老頭不理解，又在原地鬧開，那他就更難幫對方脫身事外了。

　　等兩人退出會議室，避開其他人的視線，不等凌耀對余輝生解釋什么，羅洪鑫便一把抓過凌耀的衣領(lǐng)子，開始大倒苦水來：

　　“幸好你來了，不然可真不知道怎么脫身。不過你這態(tài)度也太沖了，早跟你說過，別發(fā)火，控制控制情緒，不然到頭來還不是讓他們記恨著你？林天宇是怎么和你鬧起矛盾的，全忘啦？人家現(xiàn)在可是大人物，京城里來的醫(yī)生都不如他呢，被人家記恨，你能舒服嗎？我這也是為你好……”

　　說著，他還拍了拍凌耀的肩膀以示親近。

　　然而，預想之中的客套和敷衍應是并沒有從凌耀的口中出現(xiàn)。凌耀只是斜眼看著他，冷笑道：

　　“羅主任，我舒不舒服、會不會被記恨，無所謂，是你自個兒怕被記恨兩筆吧？”

　　“怎么說話的你這是！你剛剛來的時候，沒見到林天宇吧？那小子今天也來了，都怪那個陳智筠給我找麻煩……”

　　羅洪鑫這時候還只是隱約意識到凌耀并不單純是來幫他一把的，但他要是被一個實習生指責，哪怕對方有身家背景，那也是拉不下面子的。因此他只得假裝聽不出來，繼續(xù)用開玩笑的語氣試圖略過這個話題。

　　不過凌耀可不想就這么被他一筆帶過。

　　“羅主任，這次倒不是我多高尚，就是膽子小而已。就算不怕壞出人命來天打雷劈的報應，我也怕今天這事兒鬧出去丟的醫(yī)生的臉啊。在會議室動刀用藥玩醫(yī)斗，當著病人的面大放厥詞，還拿土方往病人身上使，這就是‘專家’‘大佬’?。靠梢?，真的很可以，我今個兒可算是長見識了。這么厲害，怎么不把視頻掛在網(wǎng)上讓全國人民觀摩一下你們的厲害，讓大伙兒也都長長見識？”

　　凌耀端著假笑，反過來拍了拍羅洪鑫的手背，

　　“至于我這脾氣呢，師傳的，改？那怕是難了。反正咱們這也不是正兒八經(jīng)的上下級關(guān)系，平時有什么事兒，不管是你們想利用我還是想整我，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我都沒開口說過什么，反正干完這半年我也就跑了。不過這泥人也都還有三分火氣，真到了關(guān)鍵時刻——我可不怕事兒鬧大，我的退路總比你多?！?p>　　凌耀沒把話講完，但意思已經(jīng)在明顯不過。

　　“事情哪有你想得那么簡單。錯了一步，想到達目的地，走的就是另一條路。”

　　羅洪鑫見事情糊弄不過去，也將笑臉收了起來，

　　“你說的不錯，你最壞的結(jié)果也不過是去南家的私立醫(yī)院罷了。而我如果得罪了這些人，說不定這輩子都別想找醫(yī)生的工作了。所以為了避免我的最壞結(jié)果，稍微變通一些，又有何不可呢？

　　“我知道你不是個省油的燈，就算沒有南家，日子也能混得舒舒服服的。我手頭能壓著你的，無非就是一張簽字蓋章的實習證明，真到了硬碰硬的時候，也換不到幾分籌碼。不過，你手里又有什么能脅迫我的呢？南家？他們會聽你的嗎？

　　“所以，收起你那點正義心或者面子吧，在現(xiàn)實面前，那些東西不過是櫥窗里的展覽品，根本不能帶來任何好處。

　　“哦對了，你說的視頻，肯定是找不到的。今天會議室的攝像頭是關(guān)著的。畢竟既然走到這一步，我又怎么可能讓這些專家學者，留下這么一個污點呢？”

　　“你倒是知道這是污點啊。”

　　凌耀差點就給羅洪鑫這套理論給氣笑了。

　　你要明明白白說，我就是為了自身利益罔顧道德法律，你沒有證據(jù)就拿我沒辦法，那還能說你是個坦坦蕩蕩的大惡人。

　　可你這一會兒說自己只是稍稍變通一下，一會兒又說道德和正義換不到好處，一會兒又說這是個污點，不就是個遮遮掩掩的心虛小人嗎？

　　錯了一步，死不回頭，倒還有理了是吧？

　　“你試試看吧，你可以試試看。之后到底會不會流出什么視頻證據(jù)。”

　　羅洪鑫瞇起眼睛，忽然轉(zhuǎn)向余輝生：

　　“你找余教授偷拍了？還是自己偷偷安裝了針眼攝像頭？這可是違法行為，你就不怕我反過來揪你的小辮子？”

　　忽然被cue到的余輝生還在消化這兩個人對話中的信息量，一臉茫然地看著羅洪鑫，而后有些遲疑地看向凌耀，不安地摸了摸眼鏡框。

　　“我為什么要提前準備偷拍？我在老師來之前能知道今天會發(fā)生這檔子事兒，我就不會讓他來！羅洪鑫，動動你的腦子，到底是誰安排了議程之外的活動項目？是誰準備了病人并且把人帶進來的？以及現(xiàn)在誰才是最希望你爆出污點的人？你說監(jiān)控關(guān)了，就是真的關(guān)了？你不抬頭看它亮不亮燈嗎？？”

　　羅洪鑫一愣，轉(zhuǎn)頭就想往監(jiān)控室跑。凌耀連忙高聲呼道：

　　“既然你要走，把現(xiàn)場處置權(quán)給我。你不會想把那些專家教授就丟在會議室里沒人管吧！”

　　“隨便你管！就說是我讓你接手的！”

　　凌耀終于松了口氣。主動權(quán)握在手里，事情就好辦多了。

　　“博圖。”

　　在凌耀準備返回會議室收拾殘局時，余輝生忽然叫住了他。

　　“不好意思，老師。你在這兒休息一下吧。具體……一會兒回來我再解釋?！?p>　　“……嗯。等回來……我給你批轉(zhuǎn)學碩吧，以后就好好做研究。醫(yī)院還是別待了?！?p>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