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蘭真推開屋門,正對上元小郎的目光,她已取下面紗,在看到她的那一刻,這破瓦柴門陋室都已經(jīng)不再重要了。
輕輕朝他點點頭,杜蘭真沒有說話。她本來心中惆悵苦悶,推開門是想在院子里靜靜的,誰知迎面遇上這半大的孩子,她見慣了為她美貌驚嘆的神情,反而為難得清靜而煩惱。她此刻只想獨處,卻無奈遇上了旁人。
馮沛凝并不小氣,愿意與她分享這古簡。杜蘭真現(xiàn)在學會了刻骨族的文字,已經(jīng)成功解讀了古簡。不出她所料的,這是份簡略的傳承,簡單的講述了一些刻骨族的手法,順帶提了些刻骨族的秘聞。杜蘭真不笨,相反,她悟性很高,很快就理解了古簡所講述的東西。
但這東西對馮沛凝很有用,對她來說卻沒什么意義。她現(xiàn)在只想尋到自己筑基的機緣,并不需要什么別的傳承來擾亂她自己現(xiàn)在的根基。
這股愁悶其實纏繞在她心間很久,她早已學會化解了,但她情愿自己現(xiàn)在是為這個而愁悶的。
這就涉及到她不想提及的,謂之鄉(xiāng)愁的東西,仿佛她提及了就是脆弱一般。理論上來說,她是沒有故鄉(xiāng)的,從小就離開生長的地方,沒有哪里寄托了她幼時全部的靈魂,或許這就是修士的常態(tài),靈魂無所歸依,四海無處可去。修士常說“斷塵緣”,鄉(xiāng)愁不被推崇,連親情也被極度淡化,但前路無定的時候,回首也無來處,他們不會迷茫嗎?
須晨真君不許門下弟子在筑基前回鄉(xiāng),雖說不是硬性規(guī)定,但杜蘭真嚴格遵守,一方面,她覺得不筑基,回去也沒面子,另一方面,她不希望別人看出她內(nèi)心軟弱的一面。
但此時此刻,她真切的升起一股名為思鄉(xiāng)的情感,淡淡的,也許只是迷茫。
元小郎還在呆呆的看著她,杜蘭真朝他笑了笑,“你多大了?”她平素不是愛與陌生人聊天的性格,但那一刻,她的心很柔軟。
“我七歲了?!痹±摄读税胩觳欧磻^來她是在和自己說話。
元小郎跟著父母從故鄉(xiāng)逃荒而來,本是打算投奔一個父親的故人的,當初故人沒錢出來趕考,還是元小郎的父親出錢接濟的,誰知如今那人推三阻四的不想認賬了,一家三口沒辦法,只得暫且窩在軒轅翁的破庵里。
大隱隱于市,莫過于此,軒轅翁雖是修士,凡人卻不識得他,只道他是一平凡老道罷了。但他真的就有隱逸之心嗎?只怕是以一副平和無爭的外表掩飾自己無盡的追求。
這修真界修士無數(shù),誰又不是這樣呢?就連她自己,狀似恬然無爭,還不是所求無數(shù),難以止息?
“天色晚了,回去睡吧?!倍盘m真朝元小郎柔和的笑了笑,他愣愣的點點頭,竟真就回去了。杜蘭真望著他的背影,抬手撫了撫臉頰,她的美貌越發(fā)顯現(xiàn)威力,就越發(fā)叫她心驚。
杜蘭真害怕,有一天,她會被美貌戰(zhàn)勝。也許有一天別人提起她,便只能提到她是個美人,而不記得她干了什么。
她不能忍受。
庵中仍是冷冷清清,這人間竟是一日勝過一日的熱鬧了。
“快過年啦!”元小郎笑嘻嘻的提醒杜蘭真。
她一怔,自入仙門,她已經(jīng)有十數(shù)年未曾接觸過這個詞了。修仙豈復日月?歲竟猶不知。
“繆君除夕將送米來?!痹±赏低蹈嬖V她。
“他終于愿意相助了嗎?那很好啊?!笨娋褪钱敵跏茉詫嵔訚娜?。
除夕的那天,元自實一家早早的便等著了,許是為了不顯得太急躁,元自實自己端坐在床上,令元小郎在門口守著,門也不開全,只是半開著由里面向外望。
過了一會兒,元小郎忽然驚呼了一聲,奔進堂屋來,“阿爹,有人背著米來了!”
元自實聽了,幾乎立即從床上一躍而起,也不顧什么形象,飛奔至門口,恰見來人從門口經(jīng)過,眼尾也沒掃這門口一下。元自實心里一沉,猶抱有僥幸,以為來人不認得自己住在哪里,追上去問他,“你這是送到何處的米?”
負米的人見他衣衫已舊,一身寒酸,不耐煩的答道,“關你什么事?張員外讓我送給客人的!”
原來不是繆君良心發(fā)現(xiàn)。
元自實一時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無言,只得默默歸庵,吩咐元小郎,“且再看著,有人送米便稟我?!?p> 元小郎依言守在門口,之前的期待不知不覺已消逝了些,再沒了那于里門覘之的童趣。不一會兒,他又進屋,小臉上掛著笑意,“爹,這回有人帶著錢來了!”
沒等他說完,元自實便再次奔出屋,這次他特意守在門口,只見那攜錢的人一步步的朝他走來,直至跟前,看也不看他一眼,徑直往前去,元自實心下涼了,悲聲道,“你這是給誰家送錢?”
“李縣令送給游人的!”那人頭也不回的答道。
僥幸再次被擊碎。
元自實再無他念,唯有慘顏而歸。
如是反復,直至天色昏黑,仍未有人送米糧來。一家人熬了一天,直至天將明。杜蘭真神識關注著他們,知道這一家的指望全在繆君身上,一點柴米也沒有置辦,一個未被兌現(xiàn)的承諾,反而耽誤了一家人。元自實的妻子抱著元小郎大哭起來。
元小郎雖然年幼,但跟隨父母顛沛流離,又因生活拮據(jù),看遍人情冷暖,之前元自實說繆君承諾于除夕送米糧來,一家人都無限歡欣,覺得這千里奔波漂泊,總算是有盼頭了,誰知竟然遇上這樣的事情。不由得隨著母親放聲大哭。
妻子俱哭,是他們心里難過,亦是他們心里迷茫,迷茫于前路無定。元自實看了,心里何嘗又能平靜呢?論起失望,他只有比妻子更失望,妻子迷茫,他只有比妻子更迷茫,養(yǎng)、護妻子,是為人夫、為人父的責任,背井離鄉(xiāng),一家人都指望著他,他身上的壓力誰也不明白??娋男袨椋仁潜承艞壛x,也是在他被壓力沖擊得搖搖欲墜的理智上重重的一擊。
元自實憤而起身,奔入后廚,抄起柴刀,默不作聲的磨了起來,此刻他心中再無他念,只一心想著殺了繆君泄憤。一直到天明,他忽的起身,藏好刀悶頭奔出門去。
杜蘭真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知道元自實不滿于繆君戲耍愚弄自己,兼生活沒有指望,理智全無,打算與繆君同歸于盡了。她什么都知道,卻絲毫沒有阻止的意思。
生死無常本就是修士的價值觀,一言不合拔劍而起也是家常便飯,自從修仙之后,杜蘭真的思維便慢慢向修士靠攏了,那些凡人的冗俗再也不是她的束縛。
況且,繆君受恩背義在前,放在修真界里,即使被元自實殺了也只是正常。至于元自實一家,杜蘭真也沒有過多的同情,他們顛沛流離,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卻全然指望受人接濟,沒有想過自力更生,只知道坐吃山空,雖是遇人不淑,但只要他們肯自己努力,也不至于落到如今的落魄下場。
杜蘭真不再關注,誰知沒多時,元自實竟然又回來了。杜蘭真驚異之余,忽見軒轅翁迎上前去,兩人坐下,軒轅翁問道,“我看你今早出門,去的時候行色匆匆,回來的時候倒是步履緩慢,干嘛去了?”
元自實答道:“繆君實在可惡!”杜蘭真聽了,暗道果然,在這等人眼中,生存或還罷了,可被負而不可被戲耍。又聽他說,“今早實礪霜刃于懷,打算殺他解恨?!?p> “等到出門,倒想起他還有一家老小,他雖然對不起我,但他的家人畢竟可憐?!痹詫嶎D了頓字字斟酌,“寧人負我,毋我負人也!”
寧人負我,毋我負人。杜蘭真一時竟失語。她見慣了也做慣了一切算計的清清白白,如元自實這樣的,她既覺不干脆、善意用錯了地方,又覺得他對人能懷有善意到這一步,卻是十分難得。她做不到也不會這么做,所以見了這樣的人,又覺得無論如何,起碼值得她的尊重。
軒轅翁聽了,竟稽首,“吾子將有后祿,神明已知矣?!?p> 元自實不解,“何出此言?”
軒轅翁曼聲道,“子一念之惡,而兇鬼至;一念之善,而福神臨?!彼f罷,安慰元自實道,“之前我見你出門,有奇形怪狀的鬼類相隨,有的握著刀劍,有的拿著椎鑿,披頭露體,兇惡之極。過了一會,你回來了,有金冠玉佩之士相隨,和容婉色,意態(tài)安閑??梢娔愫蟮搶⒅?。”他說著,答允給予元自實錢米救濟。
元自實將信將疑,然終悶悶不樂。杜蘭真聽了,也不由皺眉。這所謂福報,向來是未知真假之說,目前的修士誰都不敢肯定真假,軒轅翁不過一未筑基的普通修士,哪里來的本事見鬼神?這樣說,豈非愚人嗎?但也許他憐憫元自實也未可知?杜蘭真并無興趣了解這許多。
直到入夜,她在靜坐中睜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