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從祁連山升騰起來的云霧一路飄飄遙遙趕到草灘子,于是草場就迎來了雨水充沛的七月。雨潑下來,伴著山風滾成了一個又一個大的雨團子,將天與地都澆透了。這樣的天他躲起來了嗎?李秀華在屋門口眺望著遠方的草場,什么也看不見,天地一片混沌。突然竟打起了雷,還附帶劈下幾個閃電,照得院子里忽明忽暗,李秀華不怕這些,但她為山上的楊新民揪著心,“哎呀,可不能在樹下躲雨?。∵@天,真是……”她不忍說下去,也不愿再想下去,移步到炕沿呆坐著。
一陣噼噼啪啪腳踩著泥地的聲音喚醒了李秀華,未等她站起來,隔壁高老三的婆姨進來了,人們都叫她三嬸子?!皠e起來,你坐著,我就是來看看你?!彼莻€相當軟和的人,說起話來也是綿綿軟軟的,李秀華跟她算是左鄰右舍中最談得來的?!斑@么大雨怎么來啦?”李秀華坐起來想給三嬸子倒水,又被按下了?!斑@么大雨,雷聲閃電的,我怕驚了你肚子,你又一個人。”李秀華指指肚子苦笑道,“我倒還好,他也還好。就是不知道他好不好。”說完朝窗外努努下巴。
“吆吆吆看你說的,他怎么能不好?又不是第一次下大雨,他也不是第一次上山,怎么你來了他就照看不好自己了?”三嬸子打趣到,李秀華哂笑,“說得也是?!北悴辉偬徇@個話題,弄起手頭的針線活來。三嬸子幫忙挑著布頭邊上的線,無意間拿起其中一塊彩線紛雜的繡花布,問“這是你婆婆留下的吧?!崩钚闳A點點頭,“準備給做個小褂子,這彩的給滾個邊邊,也算有奶奶呵護著,少讓我操些心?!比龐鹱有Α澳氵@婆婆,生前定是盼著有你這么個媳婦?!薄澳且参幢兀膊恢莻€什么性子,跟我合不合得來?!比龐鹱酉肓讼?,“你婆婆我見過幾次,那時候已經病得下不了床了,不怎么說話?!崩钚闳A唏噓道“楊新民說過,她是漢話講得不好才不愛說話,私下性子也剛硬,落了難不得低人半個頭,也是苦命?!眱扇擞中跣踹哆吨v些體己話,等雨停了才走。
等到月末,因為場里慶“八一”建軍節(jié),在草灘子最西頭舉行了群眾賽馬活動,楊新民雖然屬于最東邊的馬場,但也要參加,于是他們接到通知把馬從山上趕下來回了家。賽馬會舉辦得比交流會還熱鬧,賽馬好手在草灘子上大展身手,矯健的雜技演員進行馬術表演,同時還進行著一些運動比賽,歌舞表演和商貿交流。楊新民頭兩天有假期,原本想接來岳丈和傻弟弟與小兩口一同去熱鬧一回也就夠了,但李家老頭想趁著節(jié)日多賣點簸箕掃帚,用自家驢車載了滿滿一車的成品小物件和半成品的芨芨草,柳樹枝子才出發(fā),楊新民只好陪著。
賽馬會一開始,人就像祁連山上的云朵,風一吹嗚嗚壓壓地都來了,人聲鼎沸。內場的賽馬會進行得如火如荼,外圈的買賣生意也一個個吆喝著,叫嚷著搞起來。最高興的是小孩子和年輕人,他們四處竄著跳著,到處喜氣洋洋。李秀華的傻弟弟也樂了,見了吃的吃口不清地嚷嚷著,一邊拉都拉不住地伸手就拿,那是油糕,剛炸出來還油汪汪的,傻子雖傻,但在吃喝上精著呢,也不怕燙,咬起一塊含在嘴里。手燙著了,嘴燙著了,兩只手忙亂地倒騰著手里的剩余油糕,嘴里嗤嗤地吹著氣臉上掛著滿足的笑,李秀華連忙給掏了錢給店家。傻子邊走邊吃,又碰見買了賣小風車的,彩色的風車亮閃閃的,尾端還帶著哨子,見傻子在看,賣的人忙吹響一個哨子演示起來,這下傻子鉆進了營銷圈套,又死活拉不動也要玩一個。李秀華又忙著掏錢給他買哨子的,傻子一拿到手,嗚嗚地吹起來,風車也轉了,哨子也響了,和一邊的幾歲孩童比著賽吹。李秀華給自己買了一枚頂針,厚實,寬大,沒有封口的,可以根據手指粗細調節(jié),李秀華很滿意,又買了半斤白砂糖,半斤紅糖,越往里面去人越多,傻子又興奮,顧不得逛了,李秀華忙拖著傻子回到自家賣掃帚的攤子上。楊新民他們也忙得很,來的顧客挑挑揀揀將簸籮,筐子,掃帚,小籃子鋪開很大的陣仗,又怕有人趁亂偷拿,李秀華便坐在凳子上看著,傻子在一旁沒停的玩。
當天晚上,天色已經黑了,馬場人還剩大半,一數,還真賺了不少,拿來的貨賣的也差不多了便趕著驢車回去了?;氐郊依锍赃^飯,老人又數了一遍賣的錢,分出一半自己裝在貼身的衣兜里,另一半硬塞給女婿,楊新民不要,兩個人推推搡搡像是打架,最后這錢李秀華拿著了。老人趁著夜色,將白天被人挑揀剩下的瑕疵品修修補補,沒編完的半成品繼續(xù)編完,忙活到了大半夜。
第二天,李秀華怕賽馬會去的人更多,肚子有閃失,就沒再去。楊新民后天要干活,只剩一天的假期,便也依舊幫著老丈人去賣東西,傻子吵著要跟,臨時也帶上走了。李秀華一個人在家,四處都是靜悄悄的,怕是人都去了鑼鼓喧天的賽馬會,遠處只傳來一點點聲音,怕是熱鬧都被空曠的草灘子給吃掉了。越待越覺得沒意思,就拿出新買的頂針戴上納鞋底子,才納了幾針又丟開了,去家里靠墻的菜地里薅草,還從中挑出一把細嫩的灰條草,洗洗弄弄準備晚上等他們回來燙個灰條菜吃。李秀華的弟弟雖然傻,但靠人細心的教,生活上也能勉強自理,傻弟弟第一天在賽馬上瘋夠了,第二天看見賽馬會上來的人愈發(fā)多反而有些害怕,就常吵著要找姐姐,楊新民賣東西正紅火怎么也脫不開身,正想著怎么找個認識的人把他給帶回家去。
好巧不巧,李秀華也怕他爹和楊新民忙著賣東西,嫌著弟弟礙事,見同場的肖背頭趕了騾子車晃晃悠悠的往賽馬會方向去,攔住一問還真是,肖背頭是往賽馬會送自家親戚的,送下馬上就回來,于是李秀華央了人家把傻弟弟帶回來,肖背頭一口答應了。
本來可巧一件事,但生活的碾輪偏偏就不向著好的軌道行駛。李秀華在家等到中午過了飯點了,肖背頭還沒回來。楊秀華只好自己先吃過午飯,實在等不了,又跑去肖背頭家里問問情況,那家告訴她肖背頭也沒回家,大概中間遇上啥熟人一時給耽擱了,要李秀華再等等。李秀華又回家去等,李秀華并不是個急性子,不知怎么今天心里就一直毛毛躁躁的。
等到下午,隊里書記、隊長、高老三幾個人來找李秀華,李秀華看幾人神色異常,還以為楊新民在賽馬會賣東西出了什么事,腿當場就有些軟了,連忙問“書記、隊長你們咋來了?”書記有些不忍心,但只能實話講說,不是楊新民出事,是李秀華的弟弟死在來的路上了,自己跌下騾子車摔斷脖子了,李秀華聽了后當場就栽了個大跟頭。
等李秀華回復神志,肖背頭已經將她弟弟的尸首拉回來了,因為李秀華懷著孕怕沖撞了,就停在離李秀華家院子十幾米的院子外的空地上。楊新民和她爹那邊,隊長已經讓人去叫了還沒來,這李秀華一醒,就痛哭流涕嗓子都哭啞了,旁人都戚戚然都只是勸她當心身子,畢竟肚里還懷著一個。
原來,本來肖背頭接上她弟弟一路都很順利,因為賽馬會人太多一時找不見賣簸籮掃帚的楊家,好不容易尋到了因為家里還有活要干,怕耽誤了就匆忙加急趕路。誰知在半道上,騾子車的車轅不知什么時候掛上了一個塑料包裝紙,磨的后面咔滋咔滋響,車的主人在前面一心一意地趕路也沒聽到。但李秀華的弟弟好奇心重,他挪到騾子車后面低頭往下看個起勁,就在這時候,騾子車碾到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車稍微顛簸了一下。就這輕輕一顛簸,李秀華弟弟就摔下去了,原本騾子車的高度摔傷人也不一定,根本不至于摔死,但這個傻子當時低下頭瞧車底,掉下去的時候,頭著地,脖子給折斷了,當場斃命。
趕騾子車的人聽到噗通一聲,車子突然輕了,連忙勒住騾子車,跳下來。騾子車后面還跟著其他人的馬車,他們把這一幕全看在眼里,也停下了,原本只看見車上低頭看的那個人掉下來了,想著應該沒多大事,抱起李秀華弟弟一看,鼻孔里流著血,人已經目光渙散了。旁邊的人誰也不敢擅自搬動病人,連忙求開車的路人叫個醫(yī)生過來,等醫(yī)生來,人早就涼透了。本來肖背頭也是好心幫忙接個人,沒想到惹上這人命官司,雖然都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嚇得他不敢自己來報喪,只能求了隊長、書記來了結。
楊新民和李家老頭回來的時候,李秀華正痛哭著,旁邊站著人勸著。趕騾子車的那個倒霉肖背頭蹲在地上唉聲嘆氣,那人原本就老實,看見楊新民來了,趕緊起身道了原委,旁邊的人知道來龍去脈的也幫著腔分辨著,就怕楊新民不了解情況一時發(fā)作起來,打起來了。肖背頭惴惴不安的,怕楊新民一家把責任都推給他,或者懷疑他謀害了那個傻子的性命,畢竟當時車上就他們兩個人。結果楊新民只是青著臉,仔細聽完了經過什么也沒說,徑直走到李秀華旁邊,摟過痛哭的李秀華給她擦眼淚,自己強忍著淚水。
李家老漢紅了眼圈,但只是棲棲遑遑地抽著眼袋,坐在尸首的旁邊。等他幾袋煙抽完了,反而勸小兩口鎮(zhèn)靜下來,又長舒一口氣,對趕騾子車的肖背頭說“不怪你,還連累你的車跟著犯忌諱,天災人禍擋不住,是我們李家該走這一遭,傻子命不薄,活了這么大了,夠了?!闭f完才想起這些年養(yǎng)傻子的種種不容易,中間傻子不是丟了就是跌進塘子里,還被一些頑皮的孩子打過,一路撐持著養(yǎng)這么大了,可結果,心酸和哀痛一起涌上來,李家老漢這才垂了淚,抱頭去一邊縮著了。
楊新民一邊勸著李秀華顧著肚子,一邊跟場里的人和鄰居商量怎么埋葬的后事,并沒責難其他人。肖背頭這才放了心,旁人也覺得楊新民一家是明理的,各人各路地漸漸散了。
傻子弟弟的喪事簡簡單單的辦了,不久,李秀華又給肖背頭架的騾子車和騾子身上送了幾尺紅綢子,安排人給掛上,這是迷信的說法,農村相信紅色能沖沖邪氣和晦氣,畢竟死人臟了車,這紅綢帶肖背頭就一直掛了半年多。肖背頭逢人就說“新民娃的婆姨是個講究人?!?p> 等傻子弟弟喪事簡單辦完,楊新民就立馬將李家老頭接回自己家養(yǎng)著了,盡管結婚時就有過這種籌算,老丈人一直推脫。但這次情況變了,楊新民要上山,李秀華只能一個人待著,肚子又大著,免不了兩頭扯心,所以老丈人這次沒推脫便來了,住在新修的土房子里,里面的東西楊新民都置辦全乎,父女倆住著就像還沒出嫁似的日子,平靜但是互相有個照應,老丈人閑不住,馬上又編了不少物件在趕集的時候賣,李秀華時常去給老人送送飯,一忙起來不開心的事也就淡忘了,笑容才漸漸又回來了。
楊新民每次放馬放羊回來,依舊給丈人孝敬酥油和煙絲,有時候發(fā)了工資還能去縣城到李秀華姑姑那里買些女人喜歡的新面料,李秀華做衣服在行,這些面料她給自己收拾的利利落落。旁人見了也驚訝,這李秀華不漂亮,懷了孕皮膚眼見著還變白了些,依舊是長得方方正正,比男人還硬氣,大模大樣的。尤其在場里與眾人熟了后,氣度上更加瀟灑大氣,可見各花入各眼,楊新民長相秀氣些,一個渾身鈍角的女人和一個銳角男人,倒也搭配。
到了年關,楊新民也從山上撤回來了,大雪茫茫了幾天終于在早上放晴,一家子坐在炕上吃了一回羊肉燜卷子,一年也吃不到幾回,全家都高高興興的,像是提前過了年。到了中午,李秀華開始喊著肚子疼,楊新民跑去叫早早地定下場里姓牛的一位收生婆,到了下午李秀華便生了一個小丫頭。李秀華清醒過來,知道是個丫頭微微嘆著氣,怎么就不是個小子呢,雖然略感遺憾,但心里依舊是歡喜的。楊新民對姑娘還是兒子的區(qū)別還不是很在意,哪里頭胎就保準是兒子呢,反正還是要生的,楊新民聽從了收生婆的建議,門上小筐上掛著紅布條以示禁忌,防止不知道的外人或者還在服喪帶病的人進來,又聽從了來看望婆姨的囑咐,跑前跑后忙著伺候李秀華,煮小米粥,熬雞蛋紅糖。
小娃娃生下三天后,要辦“洗三”,楊新民在楊二和他媽遺像前獻上供品,水盆里丟上紅棗、銅元和洗滌藥劑,這叫“添盆”,最后把小娃娃放進盆里洗澡,“洗三”才算完成。李秀華的娘家人,姑姑,姨媽等親戚也按習俗送來了雞蛋、掛面、紅糖等物品,名曰“添奶”。
這一年,場里電影放映隊最火的電影是《牧馬人》。而且這個電影就是在馬場拍的,只是草灘子太大,農活太多,直到上映,楊新民他們竟完全沒跟拍攝的人打過照面??措娪暗臅r候才根據電影中出現的風景仔細辨認,電影里哪個鏡頭是在哪個隊,哪塊草場拍的。電影讓整個草灘子的人都沸騰了,有這樣的一部電影它切切實實反映著這片土地發(fā)生的一切,雖然有的地方因為藝術加工而稍稍有點失真,但電影拍得那樣的好,感情那樣真。那年電影上映后,草灘子放了不下幾十遍《牧馬人》,但回回放映回回人擠人。每到一個笑點的時候,人們還是笑著,就像第一次看一樣,連三四歲大的娃娃,口齒還不是非常清楚,也能說幾句臺詞,比如“老許,你要老婆不要?只要你開金口,我待會兒給你送來?!笨爝^年的時候,李秀華讓楊新民去縣城買了幾張《牧馬人》電影的張貼畫,回來貼在家里的墻壁上,其中一張張貼畫上寫了兩位主演的名字,朱時茂扮演的許靈均和叢珊扮演的李秀芝,李秀華喜歡看女主角的樣子,那么水靈,與農村女人差別那樣大。剛好到了楊新民子女這輩的名字從單字,小夫妻倆已經商量好丫頭的名字就叫楊珊,叢珊的那個珊,李秀華在談婚論嫁的時候吃過長相的虧,她希望自己的丫頭能好看些。最好是男的像朱時茂,女的像叢珊。
李秀華心氣兒高,雖然生丫頭她自己也不大滿意,但一見到小丫頭咯咯笑個不停,一聽到她哼哼唧唧的撒嬌,心都要化了。小娃娃長到三十天,又要給她過滿月,請家里最年長的李秀華爹起乳名,其實已經早叫開了,就叫珊珊。李家老頭還送了珊珊一只小小的銀鎖,意味著“長命百歲”,王老漢送來了一只銀勺子,楊大及其他親戚也都送了吃的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