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除了練功,紀恕還在艱難地識字。
其實,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說他識字艱難了。幾個月下來他大概認識了好幾百字,但是在紀默眼里他還處在艱難識字的幼兒期。
識字、寫字是他每日辰時的主要功課,他看著那些字在他眼前跳來蹦去似曾相識,偏偏念不出來。就好像一個老朋友,闊別多年,好不容易見面了,大家彼此認得出來,激動地擁抱之后就是喊不出對方的名字。那些字在嘴邊來回折磨著他的神經(jīng)和舌頭,讓他抓耳撓腮著急跳腳滿面尷尬。
還有抓狂。捂著腦袋發(fā)狂。
紀默知道他以前是識字的,盡管被救的時候一身破衣爛衫。第一天小恕和他一起讀書時他就看了出來:小恕識字,或者說有人教過他讀書識字。他第一次拿筆時是那么自然而然。父親也曾說過,小恕被綁架的時候被迫服用了一種藥,那藥對人的記憶傷害很大。他能執(zhí)筆、會寫、不識得,一定是藥物留下來的遺害。
而這個遺害使他的人生也好像只是從獲救之時才開始。
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來自哪里。關(guān)于過去,他不能思,也不能想,一想就汗如雨下頭疼欲裂。
但紀默知道,他也是有根的。
教他們讀書識字的梅先生是個嚴格的老學(xué)究,很有學(xué)問,是一個脾氣古怪的倔老頭!老天仿佛總是喜歡跟特別倔強的人開玩笑,看他們跌倒翻跟頭之后不哭不鬧不屈不服鐵骨錚錚站起來仿佛讓人不解氣似的,偏要讓他一跌再跌,直到他滿頭青絲跌成如霜華發(fā),身體不再強壯,歲月不再年輕。
梅先生就是一個被老天戲弄的倔強之人。他早年參加科考卻屢試不第,歲歲年年終于心灰意冷,經(jīng)人介紹輾轉(zhuǎn)來到紀家堡做了少堡主紀默的先生。
紀堡主知曉梅先生滿腹經(jīng)綸、為人身正、命運坎坷,對其頗為敬重。久而久之梅先生也對紀堡主的這個不驕矜不多言的勤奮兒子青眼有加。盡管紀默將來不走仕途,但梅先生還是欲使出平生所學(xué)傾囊相授。
直到后來他的學(xué)生又多了一個紀恕,一個……榆錢兒。
梅先生看紀恕這孩子還算努力,就多了些耐心,教他不要多想,甚至讓紀恕學(xué)習(xí)打坐冥想!
這就令人震驚了。
紀默:原來先生一介大儒也會這個?
榆錢兒第一次上梅先生的課,見恕熟練地盤腿打坐冥想,也吃了一驚。
滅明這是做什么?
紀恕……
梅先生的打坐冥想和練功之人不一樣。梅先生只是想讓他放空自己,不思不想。
紀氏家訓(xùn)紀恕早已背熟于心,漸漸也認得了里面的每個字。他每天識新字、讀一篇書,盡力完成功課,再跟師兄一起撿豆子、畫畫、配色。
生活很規(guī)律。
做完之后就打打飛鏢,拆解九連環(huán)——他手很巧,最難的也能拆開。
長大就是一個不斷拋棄舊的好奇,燃起新的興趣的過程。
“我得知道我們紀家堡多大,是什么樣子的。”紀恕想。
閑暇之余紀恕開始逛紀家堡,跑到好玩的角落就玩上一陣,見到蟲子耍弄一番……幾次下來哪里好看,哪里熱鬧,哪里僻靜,哪里有回廊,哪里有花園,哪里的廂房里放置了什么他幾乎都清楚了。
榆錢兒沒來的時候哈啾也是個不錯的玩伴,偶爾紀恕會帶它在花園里跑一陣,遠遠扔個東西它會跑過去撿回來。哈啾很聰明,總能領(lǐng)會他的意圖。可惜前陣子義父義母把它帶走了。
那時候榆錢兒還沒來紀家堡,紀恕做功課都是跟紀默黏在一起,做完就會笑瞇瞇地央求師兄出去玩一會兒吧,紀默就放下手里的東西陪他玩一會兒。他在花園里的小湖里擲石子或者瓦片,一顆石子就能激起好幾片水花,瓦片就更厲害。紀恕對這些好像有種天生的領(lǐng)悟力。
而紀默以前從沒玩過這個。
紀寒柏去世那年紀默七歲。爺爺?shù)乃缹Φ驌艉艽?,他記得爹爹好久都沒有從爺爺?shù)乃劳隼镒叱鰜?。一向樂觀的爹爹在自己的密室里躲著,用配制藥水和制作面具麻痹自己,一邊想事情一邊又把想的東西否定掉,痛苦了很久。爹爹盡量不在他和阿寧面前表現(xiàn)出傷心。但那種突然失去至親而產(chǎn)生的傷心他能感覺到。
有一次他站在爹爹身邊,想擁抱一下他,沒想到爹爹卻摸了摸他的頭,然后蹲下身子抱住了他小小的身體,一只手在他背后輕輕拍了拍,呢喃似的說:“默兒,以后我死了你可要開心點,這樣我才能放心?!?p> 他呆呆的,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想用自己的小手摸摸爹爹的臉,沒摸到,卻摸到了他的耳朵,他說:“爹爹,你不要死。我不要?!?p> 總之,那一段日子很苦惱。
爺爺?shù)乃缹λ趾螄L不是個打擊呢?疼愛他的爺爺說沒就沒了。
他也很傷心。他想,爹爹已經(jīng)那么難過了,我就不要太傷心了,爹爹看到我傷心就會更難過。我要強大,我要比爹爹還厲害,我要快點長。
有我在都不會死了。
所以他很努力,又不動聲色。
有時他也想跑想鬧想玩?zhèn)€痛快。但另一個念頭就會冒出來:我更厲害了再玩吧。我不能先玩,等我更強了有的是時間。
紀恕玩石子會喊著他,登花園假山時會拽著他。
“師兄,看夕陽!”
紀恕指著天邊紅彤彤的太陽:“快看啊,真好看!像一團火燒起來了!”
是啊,真美!
蓮塘里一片寂靜,藕芽還在水底沉睡,紀恕指著蓮塘一某處:“啊,有魚!師兄,快看!那兒,那兒!——呀,跑了!”
魚兒游走了他有點遺憾。
不過,轉(zhuǎn)眼他又高興起來:“師兄,有機會我下水去幫你抓?!?p> 紀默:“你會游泳?”
“那有何難!我水性可好了!”紀恕想也不想回答。
回答完他就愣住了,自己嚇了一跳:“我……我覺得我會?!?p> 紀默點點頭,嗯了一聲。
紀?。骸皫熜帜阆嘈盼??”
紀默看著他抿嘴他笑了笑。
紀恕也傻呵呵笑了。
“那一言為定,等我給你抓魚?!?p> 榆錢兒來了之后樂趣就多了起來。
頂有趣的一項是課下一起畫表情圖。
紀恕說,不知道“擠眉弄眼、哭笑不得、痛哭流涕、皮笑肉不笑”畫出來怎個樣子。
榆錢兒聽完就躍躍欲試,對著銅鏡開始擠眉弄眼,皮笑肉不笑,直到大家達成共識覺得就是這個表情了,就拿起筆刷刷畫起來。
榆錢兒興奮地說:“來,滅明,你對著鏡子試試那個,那個呆頭呆腦。”
紀恕就佯裝自己是個木偶。
“不行不行,是‘呆’,不是‘木’。‘呆’明白嗎?這樣,像我這樣——”榆錢兒糾正他,不厭其煩,“‘呆’是有表情的,眼珠子會動,‘木’就不會?!?p> 他做著做著發(fā)現(xiàn)紀恕在一旁不厚道地哈哈笑了,頓時發(fā)覺自己上了當。
“滅明,你屬狐貍的吧!”榆錢兒白他一眼。
“不知道啊,我想不起來了?!?p> 紀默看著兩個人鬧著,嘴上不說話心里卻開心。
只要不出格,隨他們吧。
小恕在榆錢兒的激發(fā)下算是徹底暴露本性了,想來從前也是個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