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府,延雀樓。
冬日的天色暗的很快,書房里申時末便點上了燭火。
剛從國子監(jiān)出來,霍容安便收到了趙建的信,請他前來延雀樓小聚。
他穿著一身寶藍色直裰,喝著上好的竹葉青,眉頭卻一直緊皺著。
“那個狗奴才,擺明了就是在賊喊捉賊,一個小小的奉菜太監(jiān),居然敢當著刑部侍郎的面說出外族貢品這樣的話來,定是受了誰的指使......”京衛(wèi)指揮使趙建從得知了刑部牢里發(fā)生的事情,便氣得暈頭轉(zhuǎn)向的。
“說不準,就是那個黃毛丫頭干的,自從她回了帝京,咱幾個的日子就沒太平過!”
霍容安放下茶盞,淡淡地:“趙大人,小心隔墻有耳?!?p> 趙建氣不打一處來,“我就是在自個兒府上,都不能說幾句實話了是吧?”
霍容安不經(jīng)意地撇了一眼坐在太師椅上淡定地喝茶的韓允,輕輕搖了搖頭,道:“您還不甚了解,您的對手是個什么樣的人?!?p> “她蘇清婉是什么樣的人?”趙建不屑地冷笑一聲,“我趙某很多年前就見識過了,那就是只霸王,占著陛下的寵愛,成天懟天懟地的。這一點,你爹可比我有體會多了。”
霍容安一怔,韓允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靜靜聽著。
“我爹?”
趙建一臉生無可戀,“那會你還小,自然是不知道。國公爺前幾年還任西州總督那會,有一年回京述職,咱哥兒幾個好好走在路上,那霸王跑上來說是看中了國公爺腰上的一塊玉佩,硬是要國公爺把東西送給她,不給就搶,活生生的無賴一個?!?p> 霍容安愈發(fā)疑惑了,就算那塊玉再怎么好,她堂堂一個公主,要什么有什么,為什么非要搶他爹的呢?“那后來呢?”
趙建一臉鄙夷,“當然是給她了,還能怎么辦?國公爺也懶得和一個小丫頭計較。你說,這樣的人,要是真成了一國之君,咱還能有活路嗎?”
韓允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嘴角露出絲淺笑。
霍容安想起了那日在西直門外見到清婉時她那句奇怪的話,還有他和父親提起清婉時,父親神秘莫測的表情。也許,他們不但早就認識,而且彼此還很熟悉也不是不可能。
“這么說來,他們很早就認識了,可父親為何從未和我提起過她?”
“那就是個冤家,有什么好提的,國公爺這幾年潛心禮佛,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見過血了,說不定,這個黃毛丫頭要逼得國公爺再次出山,朝中局勢又要大變一場?!壁w建連連搖頭,說的口干舌燥,飲了口熱茶。
霍容安忽望向沉默的韓允,說道:“韓大人,在下聽聞您曾任過翰林院侍讀,教過郡主一段時間,您可有聽說,她與何人有過嫌隙?”
韓允淺笑著回道:“韓某教郡主那會,她不過七歲,還是個小孩子,成日除了吃就是玩,能與什么人結(jié)上梁子呢?”
霍容安點了點頭,心里卻覺得韓允并沒有說實話,可韓允的臉上總是帶著永恒的微笑,他什么也覺察不出來。
趙建悶聲道:“那正常的小孩子,會往你腦門上畫王八?”
霍容安支頤沉思了片刻,說道:“其實從趙衡的事情開始,我就覺得,清婉是有備而來,而且宋謙是父親的門生,清婉應(yīng)該知道,她與宋謙無冤無仇,如果真的是要害他,很有可能是沖著父親來的?!?p> 趙建很同意霍容安的想法,“可如今國公爺被解職禁足在府內(nèi),咱如何救得了宋謙?”
“我說的,也只是一個猜測?!被羧莅部聪蝽n允,“韓大人于郡主也算有恩,可否愿意代為探探口風(fēng),圣靈鹿肉之事,郡主的態(tài)度,遠要比使節(jié)的態(tài)度重要?!?p> 韓允想了想,說道:“我今日去明公館時,恰巧碰見了郡主,她話里的意思,應(yīng)該是非要處置宋謙不可?!?p> 霍容安面色沉重,“如果她非要殺宋謙,除了這個人本身就暴虐成性,就是這件事情原就是她計劃好,要來對付宋謙的?!?p> 韓允淡淡地笑著,不置可否。
霍容安覺得還是應(yīng)該回去與父親商議一會,這段時間的很多猜測,都讓他很不安。
韓允見無事,便也想回去了,趙建卻叫住了他,說道:“今日難得來一趟,吃完晚飯再回去吧。前幾天,趙連還跟我念叨你呢,說她許久沒見著你了?!?p> 趙連是趙建的小女兒。
“不了世叔,”韓允搖搖頭,“世侄還在齋戒,就不和你們一起吃了?!?p> 趙建嘆了口氣,“徐氏走了也有三個月了,你也別太傷心了,你還年輕,身邊總要再找個人照顧你?!?p> 韓允臉上的笑容慢慢地淡了下來,他點點頭,說道:“知道了。我走了?!?p> 書房里的窗半開著,風(fēng)微微吹動著書案上的宣紙。韓允從凈室里沐浴完出來,燭臺里的燭火已經(jīng)快燃盡了。
他換了一件青色直裰,輕輕撫平了案上的宣紙,喚了小廝進來為他研墨。
小廝沉默地研著墨,不時抬頭瞥韓允幾眼,過了好一陣,才輕聲開口說道:“大人,您要先吃點東西再寫嗎?”
韓允從黃昏時回來,就一直滴水未進。
過了許久,才聽到他說道:“也好,先下去準備吧?!?p> 小廝行了禮,退下了。
韓允將抄好的金剛經(jīng)仔細整理好,收到一旁的梨花木盒里。這應(yīng)了佛祖的九百九十九遍金剛經(jīng),還有三百多遍就抄好了。
希望徐氏在那頭能一切平安。
韓允有幾分疲憊,他靠在圈椅上,閉上眼,伸手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穴。
不知怎么的,腦海中忽浮現(xiàn)出今日在明公館外見到的那個姑娘,她的裝扮變化很大,淡雅冷清的像朵玉蘭花。不過行事作風(fēng),似乎依舊像只饕餮。
韓允睜開眼,起身走到一個很大的紅漆書箱前,打開蓋子,一本一本地翻找著。
偌大的書箱被翻了個底朝天,一摞摞雜書堆在地板上,有些還因為太久沒有拿出來曬,書角都發(fā)了酶。
他終于在箱子的角落里找到了一本湖藍色封皮的手記,紙張有些發(fā)黃,看上去有好些年頭了。他用袖子隨意擦去上面的灰塵,坐回圈椅上,翻看著。
房里的燈火有些暗了,韓允也沒有發(fā)覺,讀的很入神。這本手記,是他在翰林院任侍讀的時候,偶然在學(xué)堂里撿到的。當時,清婉在院子同書童嬉戲,這東西就落在她的書桌腳下。他頂著腦門上的王八彎腰撿起,一瞬間就起了歹心。
他知道清婉一直有寫筆錄的習(xí)慣,他原本也只是想把這本手記藏起來幾天,讓她著急著急,順帶為自己的腦門報一下仇。可是后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記不見了,急得快翻了天,卻也只是帶著自己貼身的幾個丫鬟在找,似乎并不敢怎么聲張。
他便開始懷疑這本手記里面到底寫了什么。原本以為六七歲的小姑娘,平日里又貪吃又貪玩,應(yīng)該也就記些好玩的事情。這不看還好,一看可把他嚇了一跳。
手記的前面幾頁還都是很正常的畫風(fēng),比如昨天王嬤嬤做的拔絲香蕉很好吃,比如今天她把宮女小蓮最喜歡的簪子藏到院子里的桃樹下了,到了后面就變成了今天那個討厭的西州總督霍江回來述職,父皇和他說了一整天的話,都忘了要帶她去騎馬,她一氣之下?lián)屃怂粔K玉佩,可是她并不高興,因為霍江看上去好像并沒有因此生氣,她應(yīng)該做點什么,讓他也嘗嘗氣得火冒三丈的滋味。
天熙七年,元月初六這一天,霍江又回京述職了,她躲在屏風(fēng)后面聽到他和父皇說西州川和縣鬧了蝗災(zāi),需要朝廷調(diào)些銀子去救濟百姓?;艚吡艘院?,她跑到父皇的懷里,和父皇說西州總督治理不善,讓百姓餓了肚子,理應(yīng)嚴懲,父皇笑著點了點頭,說朕的婉婉有治國才能,她心里可得意了,心想那個討厭的霍江終于要受到懲罰了。
......
天熙七年,元月初九,她趴在羅漢床上,氣得一整天都沒有吃東西,現(xiàn)在肚子餓得有點疼......父皇竟然言而無信,拿她當小孩子糊弄......她該自己想辦法動手了......
......
天熙七年,元月十五,今日在緋煙閣外,那根簪子她就應(yīng)該往他臉上劃去,哪怕傷不了他的性命,讓他毀了容貌也是好的......不要臉的臭男人,靠著一張俊俏的臉皮獲得了靖遠侯的青睞,還敢來肖想她的母妃......就算是教坊司里的孌童,都比他有職業(yè)操守......
這一段的字,寫的歪歪扭扭的,有的甚至很難分辨出寫了什么。韓允想起,他確實有段時間看見清婉的右手上纏著厚厚的繃帶,還以為她是貪玩摔著了,沒想到......竟是因與齊國公起了沖突。
她那會還那么小一點,齊國公又生的那么高大,他到底做了什么,讓她不顧一切地想殺了他,又是因為什么,能讓一向成熟穩(wěn)重的齊國公膽敢傷一個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