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大高手無聲無息走在朱雀街的暗夜里。石峻由著凌羅跟在身后,似乎一點不擔(dān)心她偷襲。凌羅琢磨不透盛竹非的意圖,干脆不去想,輕聲問石峻道,“小北,現(xiàn)下如何了?”
石峻頓了片刻,啞聲道,“若你只是尋常青樓女子,無所圖謀,此時就該想著如何抽身事外?!彼D(zhuǎn)身,盯著凌羅的眼神透著寒光。
凌羅頭一次發(fā)現(xiàn)這冷冰冰的暗衛(wèi)除了動武和聽命,原來是帶了腦子的,她嫣然笑了一笑,“且不說我能否打贏你而不落個兩敗俱傷,拜火教陰毒,你們護(hù)法忽然如此好心復(fù)我武功,我又如何得知,他會不會種下什么蟲蠱,攝我心魂,要我小命?”
石峻冷哼了一聲,月光下,他臉上的鄙夷之色清晰可辨?!耙娙讼碌?,不知李南麒怎會鐘情你這樣的女人。”
他繼續(xù)朝前走去,邊沉聲道,“若非為你,李南麒不會離開,他不離開,便不會死,如今還是程瑩的夫,小北的爹?!?p> 凌羅失笑,“不想南麒在河西,人緣也這樣好?!痹捯魟偮?,仿佛月光照亮心底一角,她忽然出手扯住石峻的手腕,“莫不是,你對程瑩……”
石峻“嘶”的一聲,眉頭忽而緊皺,一把掙開她的手。月光下,凌羅掌中一片血污,“你受傷了?!?p> 他卻不答,道,“她比你好百倍?!?p> 凌羅一怔,想起來,那日盛竹非說小北是石峻的兒子。
“你去救過小北?”
石峻不再說話,埋頭往前。
街面上空無一人,眼前不遠(yuǎn)處,漸現(xiàn)出一段城墻,借著月光,可見城門石楣上“西城門”三個字。凌羅終于明白了盛竹非意欲何為。
石峻止步轉(zhuǎn)身,將包袱遞給凌羅,“護(hù)法言你在此地的事辦完了,按照約定,放你遠(yuǎn)走高飛。”
凌羅訝異,他竟真要放她走。
既如此,為何大費(fèi)周折恢復(fù)她武功,總不會是,料她一個女子在外,需以武傍身如此體貼吧?凌羅木然接過包袱,在原地頓了片刻,腦中一時混沌,獨(dú)想起從前聽人傳言,盛竹非擅攝人心,須萬分謹(jǐn)慎。她自認(rèn)行事小心,步步為營,全身而退之際,心中卻似有許多放不下。
她看著石峻往回走出幾丈遠(yuǎn),腳下不由自主跟了上去。她沒有親眼看著周博伏誅,定是這樣,此外,不會再有別的緣由。
“你果然有所圖謀?!笔]有回頭,冷道。
“我所謀之事,向來不是秘密。盡管因由不同,但我和你們護(hù)法一樣,不想讓周博再活在世上。我回去,興許,對你們還有用。”
石峻并不搭理她,她繼而道,“你救小北不成,反讓周博有所防備,盛護(hù)法行事迫在眉睫?!?p> “他在圣壇。”石峻忽然停下來,“次長老今夜出殯,你想送死,自去吧。”
凌羅覺出話風(fēng)不對,問,“你呢?”
“送走你,我職責(zé)已盡,依護(hù)法命,不必回去了。”
遣走前敵并貼身暗衛(wèi),此一舉兩袖清風(fēng)再無掛礙,看來他是孤注一擲了。
凌羅目送石峻消失在夜色里,這是他的選擇,旁人無從牽涉。她轉(zhuǎn)身,朝圣壇方向行去。月明星稀,夜霧緩緩蔓延,籠罩,極目處燈火依稀,四圍一派肅殺,她不由加快了腳步。
圣壇,大殿燈火通明,中央起回龍架,擺著次長老的棺槨。石階之上四位首座,中間空出一座,從左至右分別落坐白衣白胡的大長老,黑衣灰發(fā)的三長老,和紫袍朱顏教中人稱“四姑姑”的四長老。
階下列席,左右護(hù)法對坐,殿中燈影幢幢,映照著二人面上陰晴不定。周博冷笑,嘴邊那道刀疤猙獰地一揚(yáng),“適才我左苑地牢遭劫,據(jù)報,是你右庭的暗衛(wèi)石峻所為?!?p> 盛竹非放下茶杯,笑道,“可有證據(jù)?”
“我左苑幾十號人看見,還能有假?”
盛竹非一挑眉,是個不置可否的表情。
“即便,即便是真,誰讓你扣著人家兒子不放?他雖不如你位高,好歹算同儕一場,難道橫奪人子是我教立教之風(fēng)?”
大長老目光灼灼,看向周博道,“真有此事?”
周博起身握拳向上座一禮,“依屬下查實,那小子原是叛徒細(xì)作李南麒遺子,不知何故,右護(hù)法不僅不斬草除根,反而庇護(hù)有加。”
“石峻報是其子,我便認(rèn)作其子。石峻乃我心腹,其子養(yǎng)在右庭并不為過,你咬定他叛徒之子,不過是因他脖子上懸著李南麒當(dāng)日用劍的劍墜。且不論一個劍墜并非什么稀世之物,偶有巧合也稱不上稀奇,縱使那確是李南麒之物,石峻思及從前與叛徒推心置腹,悔不當(dāng)初,懸在自己兒子身上,日日省誡,也未可知?!?p> “胡說!”周博氣急,“當(dāng)日你也同他交好,你們分明是舊情難忘,心存不滿?!?p> 盛竹非坐回原處,一身閑適,“當(dāng)日你未同他交好?當(dāng)日誰不同他交好?!?p> 周博不料讓盛竹非牽著鼻子溜遠(yuǎn)了,一時憋氣,滿臉漲得通紅。座上四姑姑掩嘴嗤的一笑,大長老和三長老似乎也都拿他當(dāng)笑話看,大長老一擺手,肅道,“莫再揪扯,放了那孩子?!?p> 周博悻悻,不再接語,大長老問盛竹非,“教中余下細(xì)作一事,查得如何了?”
長老口中“余下細(xì)作”階處高位,在場人心知肚明,此言一出,人人自危,神情有意無意皆有一變,場面霎時靜穆起來,倒真像了喪禮的樣子。
盛竹非肅容,起身道,“已查明。”
周博斜睨著盛竹非,鄙屑地冷哼一聲,眾人神情又是一變,目光皆向他引去。
大長老道,“前日河?xùn)|帶來的女人,你曾言有大用,交由你全權(quán)看管,如今卻在何處了?”
周博搶道,“他與那女子暗通款曲,早好在一處……”
“閉嘴!”大長老喝道。
周博還要說話,大長老打斷他道,“右使人品不至于此,讓他自己說!”
盛竹非垂首一禮,眉稍少見地緊在一處,“稟大長老,屬下……”
殿中默了片刻,仿佛有一根弦,眾人同時屏息,等著它崩斷的一刻。
“報——”
殿外忽有甲衛(wèi)來報,不等殿內(nèi)人反應(yīng),兩名甲衛(wèi)押著雙手反綁的凌羅進(jìn)殿。
盛竹非始是一驚,面露些許惑色,凌羅搶白道,“實在等了許久,跪得腿麻,不想貴教如此殘暴不仁,拿人當(dāng)畜生看待?!?p> 甲衛(wèi)這才稟道,“適才看這女人在殿外一角鬼鬼祟祟,像是想掙開繩索逃跑,便將她捉了進(jìn)來?!?p> 盛竹非適時插言,“屬下本想,次長老殯禮要緊,欲等禮畢后,再傳她入殿對質(zhì)。她在右庭時一向安分,想來,實是跪久了。”
四長老抿嘴笑道,“一個敵犯,這才跪了片刻便如此,可不是想上天了!見她細(xì)皮嫩肉,也不像是受過何種刑罰,右使憐香惜玉,果然名不虛傳。”
“四姑姑見笑,屬下對刑罰逼供,向來是不熱衷的?!?p> 四長老捋了捋衣袖,微微頷首道,“那是右使有本事,不像有些人,慣會把人整死了,也逼不出什么消息?!闭f罷,眼神含些厲色瞟了周博一眼。周博撓了撓頭,哼哼憨笑了兩聲。
盛竹非目光發(fā)沉,自上座移至對面座位,不由蹙了蹙眉。凌羅看在眼里,心下亦覺出些不妥。三長老默不作聲,大長老看似不偏不倚,今夜一戰(zhàn),盛竹非與周博勢必爭個你死我活,她投身進(jìn)來,竟要與昔日仇敵綁在一塊兒,共進(jìn)退,同生死。
盛竹非側(cè)首向她望去,目光中似有若無,倒映著隱隱燈火光。
凌羅不覺一笑,若非如此,怎么說生如螻蟻,世事難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