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古代言情

冷月凜霜時

第四章 背叛

冷月凜霜時 大兔君Chloe 4427 2019-09-01 16:59:49

  那日之后,盛竹非沒再來找過她。小北偷偷探過幾回腦袋,凌羅站在花旁,若無其事地舉起剪子,“嚓嚓”剪了幾段花枝。霎時,那顆刺兒頭便溜得無影無蹤。唇邊不自禁地勾起一彎弧,而后有一瞬的失神,心里泛開一陣苦楚。

  等待漫無邊際,凌羅不斷告誡自己,她只是一個落難的風(fēng)塵女子,過著吃喝不愁的安生日子,任何不耐都會顯得另有圖謀。但焦慮無可抑制,她仿佛看見周博權(quán)勢熏天,連盛竹非也牽制不住,間或有李南麒溫柔帶笑的臉,他在耳邊的輕諾,等一切塵埃落定,就帶她去一個很遠(yuǎn)的地方,神仙眷侶,隱跡天涯。最后他死了,一切如約落定,一個背信的騙子。那日見到小北,令她第一次對李南麒生出陌生的疑惑,在河西這些年他到底做了什么?到頭來,她是否還有立場為他復(fù)仇?

  凌羅睜開眼,一時無法分辨,立在榻前的盛竹非是真是幻。直到她撐起身,聽他淡然道,“隨我去一個地方?!?p>  她跟著他穿廊分徑,跨出大門時回身,發(fā)現(xiàn)門楣上的烏木匾額題著“右庭”二字。她曾聽說拜火教左右護(hù)法分居“左苑右庭”,周博好奢淫逸,是以左苑富貴堂皇,相形之下,古樸素雅的右庭則處處彰顯主人含而不露的性情。青帷馬車停在門前,那日屋檐上的黑衣人垂手而立,正聽著盛竹非的吩咐。原來他的身量比盛竹非還要高,不時點點頭,瘦削黝黑的臉上寫滿謹(jǐn)慎。盛竹非上了車,凌羅緊隨其后,簾外一聲吆喝,馬車緩緩向前駛?cè)ァ?p>  時值暮春,近午的暖陽透入窗欞,在油壁上投下斑駁的光。和風(fēng)拂面,帶入細(xì)碎的人聲,襯得車內(nèi)分外狹小且安靜。壓抑著的不安此時無所遁形,凌羅瞟一眼盛竹非,發(fā)現(xiàn)他正坐在暗處閉目養(yǎng)神,毫無談興。車轱轆發(fā)出單調(diào)的轉(zhuǎn)動聲,聽得久了,讓人發(fā)愣。

  盛竹非,真是個怪名字,尤其不像拜火教右護(hù)法的名字,倒像是隱居鄉(xiāng)野的書生,或是江湖賣藥的郎中。還有那白凈無害的一張臉,柔和的輪廓,不似李南麒俊美巧致,亦沒有周博的囂張戾氣,只像冬日里一團(tuán)霧氣,淡得經(jīng)風(fēng)一吹,便要煙消云散去。凌羅想起從前傳于幫中的一些無稽之談,說盛竹非懂得操控人心的邪術(shù),四目注視只消片刻,你便會對他俯首帖耳。凌羅暗忖,能不能控人心智她就不知道,但若論耐心,他能晾著她這許久,確是很沉得住氣。

  馬車漸漸慢了下來,盛竹非不經(jīng)意睜開眼,正對上凌羅端詳?shù)哪抗?。眼睫輕顫,一瞬閃避,她自以為雁過無痕,悠然注目于窗柵外的風(fēng)景。

  車馬停駐,她隨他下了車,面前是一家繡莊,朱漆門面,客行絡(luò)繹。掌柜識人知相,忙放下手中活計,滿臉堆笑迎了出來,“大清早就聽紅頭喜鵲叫喚,原來應(yīng)的貴客臨門,盛大人快里邊請?!笔⒅穹俏⑿€禮,“秦掌柜?!绷枇_跟著他入內(nèi),見四下女客明里暗里皆覷眼瞧她,心里愈加疑惑。她靠近道,“你帶我來這做什么?”盛竹非一挑眉,神情中沒了片刻前的肅謹(jǐn),“來繡莊,自然是裁衣裳?!?p>  說罷輕輕一笑,又向秦掌柜道,“素?zé)熈_近來甚是搶手,可有現(xiàn)成合穿的?急用。”他示意凌羅一身發(fā)皺的紅衣,言表外的嫌棄之情令凌羅蹙了蹙眉。

  秦掌柜朗笑,道,“看來大人終于將尊夫人從雍城接了來,這么多年分隔兩地,終有今日,真是可喜可賀!”一語落地,四下里氣氛微妙地變了變,里邊低頭挑墨緞的劉夫人將緞子湊近,瞧得越發(fā)仔細(xì),柜旁正與女伴私語的司徒小姐忽然甕沉沉咳了一聲。

  當(dāng)日拜火教劃治河西,將圣火宮建在施夷,并派右護(hù)法盛竹非為先遣督辦此事。施夷百姓自是認(rèn)得這位芝蘭玉樹一般的人物,年復(fù)一年,城中欲與之結(jié)親的清白人家不少,仰慕其人品樣貌的風(fēng)月佳人亦不少,甚或有些龍陽君子蠢蠢欲動,到頭來,都只得個單人抬轎,一邊落空的結(jié)果,想他年紀(jì)輕輕原是個視色若空的和尚,直喊可惜。再往后也不知打哪兒傳出話端,說他有個結(jié)發(fā)妻子在雍城,眾人這才拊掌恍悟,眼前原演的是一出鵲橋仙。

  幾日前盛竹非從雍城回來,下車時佳人在懷眉心深鎖的情狀不少人目睹,近十年的靜水無痕,總算頭一朝波光瀲滟。而今二人出雙入對逛繡莊,秦掌柜投石問路,那雷打不動的嫻熟笑意,一臉諱莫如深的模樣眾人看在眼里,想來這位清揚秀美的女子確是盛夫人無疑了。這些來龍去脈,凌羅一無所知,此時她暗自心驚,驚的是盛竹非竟然有妻室在雍城,就在英雄幫的眼皮底下。她再一次想起關(guān)于盛竹非能耐的傳聞,不知那皮笑肉不笑的面目底下,到底還藏著多少秘密。

  若要俏,一身孝。素白紗羅如月光輕朧,長發(fā)潑墨未經(jīng)一飾,清清渺渺卻意外地光采照人。習(xí)慣了紅塵嫵媚,凌羅愣愣地望著自己,想起很久之前她也穿過白衣,那時日子多單純,最大的煩惱,是明日練劍如何贏過那人。銅鏡映著一雙璧影,身后人眉目溫柔似水,唇邊一笑淺如弦月彎彎。

  “你等著吧,明日我一定贏你?!?p>  聲音自久遠(yuǎn)之地傳來,嬌俏得不辨辰光,原本略顯清瘦的臉頰忽如秋月海棠,因那冶艷放肆的笑容。

  盛竹非怪道一聲,“什么?”水月幻影霎時碎裂,現(xiàn)實一切如常。

  “沒什么?!绷枇_冷冷道。她俯身忙忙地收拾換下的紅衣,盛竹非皺眉,“臟衣亂服,還收它做什么?”

  “我喜歡。”

  一瞬停頓后,話里多了一分誠懇,“其實,白衣更襯你?!?p>  凌羅接過秦掌柜結(jié)好的小包袱,抬眸定定看著盛竹非,“終究不是我的,合襯又如何?”

  出了繡莊,盛竹非徑直往斜后方踱去,凌羅在原地頓了頓,抬步跟上。巷口窄小,此時擠滿了人,里頭白氣氤氳的一處,門口懸著一塊木牌,“程記蒸糕”。盛竹非在一名婦人身后站定,回頭向凌羅道,“這兒的桂花蒸糕曾是施夷一絕,后來換了掌廚,味道大不如前了。不過嘛,聊勝于無?!?p>  看著他一臉躍躍欲試,凌羅徹底糊涂了,糊涂之余還有些哭笑不得。她原以為今日盛竹非終于想起帶她過河的初衷,想起來她身份的價值?!皟赡昵盀楹坞x開英雄幫?”“當(dāng)初如何在拜火教安插人手?”應(yīng)對這些問題的答案,她早已爛熟于胸。但她絕沒想過眼前的情境,他像個普通人家的公子,領(lǐng)她逛繡莊,買蒸糕,跟她說,“白衣更襯你……這里的蒸糕很好吃”,她無法不重新思量他的目的和企圖,作為男人的企圖。她想起李蠻,想起探月樓中那些對她垂涎三尺的恩客。她禁不住想,盛名在外,其實難副,也許關(guān)于盛竹非的種種傳聞不過是百衲衣外貼金箔,遮一團(tuán)敗絮罷了。

  不經(jīng)意的目光又從“程記蒸糕”掠過,再無法挪開。她愣愣地接過桂花糕,蒸騰的熱氣迷得雙眼一片通紅。

  盛竹非不由笑道,“一塊蒸糕而已,這么感動?”

  “程記蒸糕……”她喃喃道,“從前,他在信中說起過。他總說,有一天要帶我來嘗嘗?!?p>  盛竹非自然知道這話中的“他”是誰,舉步退到凌羅身旁,一邊吃糕一邊看著那塊木牌?!昂髞砟??”

  “后來?”凌羅轉(zhuǎn)向他,蹙眉嫌他明知故問?!昂髞砭謩萑站o,直到身死,他再沒提過?!?p>  他若有所思地笑笑,將剩下的蒸糕放入口中,拍了拍手掌。

  “換作是我,我也不敢提?!?p>  語意未明,他不等她反應(yīng),返身向馬車走去。

  凌羅忖著他的話中有話,看窗欞外景色漸變,山路阻滯,道旁草木蔥蘢。換衣,吃糕,現(xiàn)在,進(jìn)山踏春么?她厭倦了揣測他的無常,微微嘆一口氣,決定試探。

  “我的身份,你沒忘吧?”

  她轉(zhuǎn)首,冷冷地對上他的目光。

  “你說的,是哪一個身份?”

  “我是探月樓司舞樂的花魁,并非什么良家女子,且如今欠了你一條命,若是你有意要我,告訴一聲便是,不必拐彎抹角。”

  盛竹非失聲而笑,謔道,“凌壇主果然豪爽不比常人?!?p>  “我從未求你救我,更沒想過渡河,你強(qiáng)留我,至少,該給個緣由?!?p>  盛竹非饒有趣味地瞧她良久,像是證實了自己的猜想,輕道,“你沉不住氣了?!?p>  凌羅冷笑,“沒錯,我沉不住氣了。你,拜火教,李南麒,我不想再扯上什么瓜葛?!?p>  也許,是時候轉(zhuǎn)守為攻了。

  “其實我何嘗不知你找我來的目的。我先時在英雄幫的身份,參與和知曉的事情,對你還有價值,不是嗎?”

  盛竹非默然不語,唇邊擒一抹淡笑,看著車簾子隨馬蹄顛簸。他不上鉤,“身為女子,你很聰明,冷靜而且克制。當(dāng)初你能有那一番作為,我一點不覺得奇怪。只是可惜,往往這樣的女子,最不易擁有尋常人的福氣?!?p>  凌羅還想再說什么,馬車突然停了。

  “到了?!笔⒅穹瞧鹕硐坪煟枇_只好跟著他下車。

  穿過一條狹窄的山路,地勢豁的開朗起來。不遠(yuǎn)處一道緩緩的土坡,兩旁遍植松柏,再走近些,入目兩座孤墳。凌羅的心驟然一緊,她終于知道盛竹非為何給她置一身白衣。從繡莊到程記,盛竹非有意無意地讓李南麒不斷浮現(xiàn),看來并非巧合。他們當(dāng)年的事瞞不過他,如今,他正牢牢捏著她的軟肋,只待一個適宜的時機(jī)。

  墳前未立碑,墳土干舊,上頭長滿野草,與這碧林丘山融為一處。她漸走漸近,耳畔除了自己的心跳,再無他響。她努力無視胸中忽起的沖動,伏地大哭一場的沖動。一切都是盛竹非攻心的詭計,她提醒自己,一面強(qiáng)撐著打起精神。

  盛竹非看她一眼,兀自挽上袖子,拔揀起墳頭的雜草野花。黑衣人不知何時跟了來,默默張羅著香碗祭品。只她一人立在原地,克制著發(fā)軟的雙腿,神情溟漠,與眼前一切格格不入。

  盛竹非漫不經(jīng)心道,“凌壇主蕙質(zhì)蘭心,想必早已猜到,小北生父是誰?!?p>  心口猛然一窒,痛得凌羅握緊雙拳。這幾日一直回避的現(xiàn)實,終于淋漓而至。

  小北真的很像他,那張臉?biāo)鴷兯家瓜?,早已刻進(jìn)心里。不僅是他的臉,就連他說話行事的樣子,都與幼時的李南麒一模一樣。

  她很想騙自己,天下之大,一定有長相肖似的兩個人,或許這只是盛竹非刻意的算計,為了亂她心神。但過去幾日小北的頑笑、涎皮、慍怒、委屈……每一個活生生的樣子都在叫囂一場背叛。他七歲了,而她從來不知道。凌羅想起從前與李南麒的會面,他若無其事的親昵、纏綿,山盟海誓,珍之重之。那些時候,小北在哪里?小北他娘又在哪里?

  凌羅淡道,“他是南麒的兒子,對么?”她頓了一頓,續(xù)道,“南麒是正常的男人,潛伏施夷近十年,若說潔身自好,連我都不信。這孩子確然出乎我意料,但細(xì)想一想,如此李家不至絕后,不也很好?”

  嗓音是竭力平抑著的,幫主說過,想說服別人,先要說服自己。凌羅低下頭,伸手拔起墳邊一株枯草,枯莖連根,帶出一堆泥。

  盛竹非道,“凌壇主明白人,盛某佩服。只可惜,世上像壇主一般超脫的女子畢竟不多。”

  他望向另一座無名墳冢。

  眼前浮現(xiàn)一張蒼白死氣的臉,暮色茫茫的雪天,泥地里混著血跡,不知斷氣了多久,衣裙已污得不辨顏色。程瑩的模樣并不出眾,但是微微帶笑,溫柔地遞來兩塊蒸糕,連帶著,仿佛遞來一個安寧和樂再無紛擾的世界,一個,如李南麒這樣的男人無法拒絕的世界。

  一時,四下里一片靜默。

  “小北他娘,是個什么樣的人?”

  良久,凌羅突然問道。

  “柔和貞靜。”

  她愣住。這四字如利劍一般扎入心口……柔和貞靜,與她截然不同的女子。她忽然想笑,唇角翹起時,眼眶也熱了。

  盛竹非燃香在墳前拜了兩拜,又敬了一杯酒?!袄钅削璨胖沁^人,原本,該是拜火教掃平河?xùn)|的一員猛將?!?p>  他轉(zhuǎn)過身,面上已恢復(fù)慣常的淡笑,“其實很多年前,盛某就與壇主有過一面之緣,不知壇主可還記得?”

  江州碼頭,截糧一事。

  “江州之事,原本難如登天。最后事成,誰該當(dāng)首功,壇主不妨,再猜一猜。”

  晚風(fēng)未脫寒意,凜冽刺人。林間嘩聲漸響,歸巢的飛鳥撲棱其間,在墨藍(lán)與漆黑中映出惶惶的影。

  眼前晦暗,往事卻突然敞亮如白日。沒錯,江州英雄幫的關(guān)卡,有誰能比李南麒更清楚?幫眾皆有喜怒好惡,強(qiáng)勢弱點,他了然于胸,掐準(zhǔn)命脈,一路再無阻礙。

  從何時起,李南麒背叛的,就不止她凌羅一人。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jìn)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shè)置
設(shè)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