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火盆里的炭燒得霹靂啪啦地響,屋子里的溫度緩緩上升,中和了些許凄涼。挽春宮院子里高大的樹木已經(jīng)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沒了往日的生機。早先落下的葉子還在樹根底下堆積著,被蓋了一層積雪,已經(jīng)慢慢開始腐爛,只留下一團(tuán)黑色的、粘稠的痕跡。
中午的時候,云繡母家的一行人按時到了挽春宮。他們還不知道云繡如今的處境,都還是一副喜氣洋洋的樣子,占了女兒的光,他們竟也能嘗到皇宮里的吃食了。
云繡的父母年齡都大了,步履蹣跚,她的哥哥云綱年歲也不小了,卻也還沒娶妻。
到了挽春宮,一桌子好菜端上了桌,云家父母幾乎都眼睛冒光了,云繡卻皺起了眉頭:這一頓膳食是陛下特意賞賜的,不可能就這么幾道菜,看著也不夠精致。她不著痕跡地嘆了一口氣,她如今落魄,什么時候那群人都不忘在她這里搜刮油水。
不過,這已經(jīng)是很好的一頓了——自從那日以后。
“濡沫,你出去吧?!痹评C吩咐道,她怕自己父母不自在,都是習(xí)慣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老實人,他們不習(xí)慣被伺候著。
“娘娘……”濡沫有些遲疑,若是旁的時候便罷了,如今娘娘可是懷有身孕的,她猶豫著,不愿離主子太遠(yuǎn)。
“去吧。”云繡道,“長公主大約下午便會進(jìn)宮,等她從崇華殿出來了,你去找她,讓她務(wù)必來一趟挽春宮?!?p> “是。”濡沫答應(yīng)道,轉(zhuǎn)身便下去了,為了讓屋子里更暖和些,又把門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實。
就只剩一家子人在這了,云母眉眼帶著抹不去的笑意:“繡兒,真好!你如今做了陛下的妃子,可算是有出息了,連你哥哥也有了出息,咱們云家算是苦盡甘來嘍!”
云父不善言辭,卻也笑瞇瞇的,心里高興。
云母夾了一筷子菜,是她從未見過的菜色,甚是好吃,她都找不到形容詞來形容了,便趕緊給自己的兒子夾了一筷子:“綱兒,快嘗嘗!”
云綱卻皺著眉頭:“繡兒,你這妃位……”他猶豫了一會兒,似乎不想打破這歡樂的氣氛,想了想?yún)s還是道:“你這可是四妃之一,怎地院子里一個侍奉的都沒有,而且這菜……好像不符合制度吧?”
云父云母一愣,這么細(xì)細(xì)一琢磨,好像確實不是那么回事兒,聽說宮里頭的妃子都是前呼后擁的,好不氣派,可如今自家女兒身邊卻只有一個宮女。
云母一驚,趕緊道:“繡兒,怎么回事兒?”
云繡卻不緊不慢地拿起竹子筷子,吃了起來。她眉眼淡淡的,只是道:“快些吃吧,一會兒到了時辰就得出宮了?!?p> 云母卻吃不進(jìn)去了,自己身上的肉自己還不曉得嗎?她著急道:“繡兒,有什么你得跟母親說啊,萬萬不可一個人扛著!”
“那母親告訴女兒,哥哥的‘出息’是什么?”云繡抬起眼,問道。
云母大約沒每想到怎么又扯到這上頭來了,云綱卻是微微有些不自在起來。只聽見云母道:“有人舉薦你哥哥去做官,雖說只是個無關(guān)重要的九品小官,卻也總比他之前游手好閑的強?!痹颇刚f道此處,眉宇間的焦急被沖淡了幾分。
“哦?”云繡故作詫異,看向云綱:“那個舉薦的人是誰?咱們可得好好謝謝他。”
云父也道:“是啊,還是繡兒想得周全——綱兒,那位貴人是誰?咱們可得好好謝謝人家?!?p> 云綱顯得不是很自在,支支吾吾道:“人家權(quán)大勢大,怎么會需要咱們那點感謝?莫要多說了,吃飯吧?!?p> “哎,那可不行,”云父是個老實忠厚的,“人家不需要是人家不需要,咱們不報答是咱們不報答,那是兩回事兒。”
“父親莫要再勸了,那位貴人女兒熟悉得很?!痹评C放下筷子,雖是對著云父說話,目光卻死死盯著云綱,“那位貴人不是別人,正是當(dāng)今的皇后娘娘!”
云綱的筷子“啪”地一聲掉在了地上,他如坐針氈,恨不得抬腿就走,可這里是皇宮,他不敢造次。
在云父云母的詫異目光下,云繡眸光微涼道:“哥哥,你為了榮華富貴把自己的妹妹推入火坑,不知道夢醒時分,良心會不會痛?”
“綱兒,到底怎么回事兒!”云父鮮少生氣發(fā)怒,卻不是個沒脾氣的,連帶著云母也不敢出言勸解。
“她們只說讓我入了宮實話實說即可,如此簡單的事兒就能換來官職,喚作傻子也會答應(yīng),我又哪里知道這是陷阱!”云綱反駁道,他也沒想到自己會給自己的妹妹帶來如此大的災(zāi)難。
“呵,哥哥當(dāng)真是出息了,一來挽春宮便覺出來了不對勁,看了這菜肴就覺得不符合制度,”云繡盯著他,“這些,我可是從未教過哥哥呢……”
云綱惱羞成怒,他也很后悔,但他自小囂張,不是個講道理的主兒,直接站起身來,凳子便“啪”地一聲倒在地。云綱也惱了,他是個男人,被一個女人指著鼻子責(zé)怪,他的面子往哪兒擱!
“云繡,你別以為我不敢打你!”
“你打??!”云繡也站起身來看著他,毫無懼色,“這肚子里懷的可是皇嗣,我若有什么好歹,你十個腦袋夠砍嗎!”
“這是干什么!”云母趕緊拉住云繡,“繡兒,他是你親哥哥,無論他做了什么,你都擔(dān)待著點兒不行嗎?”
“母親!”云繡眼中浸了淚,“您還在為他說話!您知道女兒這些日子過得多苦嗎!”
身在妃位,說著光鮮,這寒冬臘月,卻沒有炭火,沒有吃食,處處遭人白眼,處處受到冷落。最重要的是,那個鉆進(jìn)她心底的男人竟如此狠心,自那天之后,竟真的一次都沒有再見過她。
“繡兒!”云母還想說些什么,卻被云父拉住了。他看向云繡,聲音蒼老:“繡兒,是我們拖了你的后腿,你那個不爭氣的哥哥,還有你那個偏心眼的母親……我們從未給過你什么,卻還是奢望在你這里得到什么,是我們不對?!?p> “父親……”云繡的聲音軟了下來,忍不住哽咽。
“女兒從未覺得你們拖后腿,是女兒心急,是女兒沒考慮清楚?!彼苯幽眯渥幽ǜ闪搜蹨I,她不能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就斷了全家人的路,所以她那個急于求成的哥哥,她不能動。
“繡兒?!痹聘刚酒鹕韥?,“這皇宮里暗潮洶涌,我們幫不了你什么。但是父親至少可以不讓我們成為你的拖累,回去我便讓你哥哥辭官,這來路不明的官也做不長久。剩下的,就只能靠你自己了?!?p> “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