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白夜

　　年末的凌晨有著冬天最冷的氣溫。

　　夜晚，不知何時開始飄雪，到了凌晨兩點，滿天的飛雪已經(jīng)將大地包裹上新的白色寒裝。道路上、長木椅上、BMW的廣告板上、路邊停放的汽車上……無一不堆積起厚厚的積雪?；椟S的路燈下，冰冷的鵝毛紛紛撲打在臉上，讓人感到冰涼的同時，不禁也清醒了許多。

　　白色昏暗的夜色里，盛陽在空曠無人的街道旁打了一輛出租車。

　　由于是新下的雪，路上積雪較多，所以即便四下無人，出租車也不得不緩慢行駛。這剛好與盛陽急迫的心情相反。但是沒有辦法，他也只能在慌亂紛雜的情緒下，等著車子緩慢且不平穩(wěn)的將他送到案發(fā)現(xiàn)場。

　　而當盛陽來到尸體所在地——齊修路明理大街菜市場的時候，現(xiàn)場的辦案人員已經(jīng)準備收隊了。重案組的其他同事都正在等他。

　　“不好意思，路上雪太厚了。”盛陽踩著雪快速走到他們跟前，抱歉的說，他的口中吞吐出寒冷的白氣。

　　“怎么沒有打傘？都淋透了！”胡帥領說著，他將手中的傘遞給盛陽，他和關海濱合打一把。

　　“謝謝。”盛陽拍了拍黑色呢絨大衣上附著的一層白雪，接過胡帥領的雨傘。

　　盛陽來到傅強身旁，傅強則沒有那么禮節(jié)，他直接擺擺手，讓盛陽去看一看尸體。

　　這里是個廢棄的菜市場。

　　空曠的市場內(nèi)，市場的蔬菜區(qū)、魚肉禽蛋區(qū)和商品區(qū)的招牌還孤零零的懸掛在屋頂，但是搬空的貨架和攤位顯示這里至少已經(jīng)荒廢了一個月。

　　走到殘存的腥臭味、濃重的尸臭味，以及有糞便的臭味混合在一起的現(xiàn)場，盛陽不禁感到胃部一陣不適，他差點干嘔出來，這大概是和他一天沒吃東西有關。而后他掩住鼻子，俯下身，從警戒線下穿了過去。

　　帶上手套后，盛陽蹲下身子看了看現(xiàn)場。他看到和所有機械性窒息一樣，閆皓面部由于靜脈回流受阻，他的瞼結(jié)膜、面部已經(jīng)出血，舌骨收到擠壓，呈現(xiàn)常見舌頭半露。此外，由于血液不凝，括約肌松弛，死后的閆皓大小便全部失禁，他的上身光著，身上長滿大大小小的膿瘡，下身褲子西裝的褲子上還占有黃色的排泄物。再加上尸體所在的位置——一個已經(jīng)廢棄了很久的豬肉攤位，這不禁讓人第一時間聯(lián)想到里面死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頭牲畜。

　　死相痛苦，死后污穢——這一點也不像兩個多月前盛陽看到他時的樣子——那個惡行滿貫的想殺自己的妻子、令人恨不得殺之而后快，但是從樣貌上看起來卻又溫文爾雅的知識分子，閆皓。

　　“看來兇手想羞辱他……”

　　站在骯臟不堪的閆皓的尸體的身旁，盛陽不禁皺起了眉頭。

　　“可是我們很不解，暗網(wǎng)的案子不是已經(jīng)了結(jié)了嗎？”

　　此時，許久未見的張原野走了過來。他穿著厚厚的警服，外面還套了一件棉衣。和盛陽的一件單薄的薄款大衣相比，他們倆簡直過的不是一個季節(jié)。

　　張原野站立在盛陽旁邊。“我聽傅對說你們已經(jīng)抓住了那個女兇手白晨含，還有她的同伙。我聽說她的那個同伙是她男朋友?！彼f完，看了一眼盛陽。

　　“她在說謊?！笔㈥枀s頭也不抬的默默的說?！澳莻€小混混只不過是貪錢，所以才幫白晨含做掩護。事實上白晨含這么恨男人，她應該只不過是利用那個男人而已。她不可能真的把他當做自己的同伴。而那個男人也招供說他只參與了那一次事件。”

　　“那你的意思是白晨含還有其他同伙？”張原野表情立刻嚴肅起來。

　　“我……我不知道?！笔㈥柎瓜卵垌?。“或許有，或許沒有。因為我們不知道以前的案子究竟是她一個人做的，還是她的身邊同樣有一個同伴。一切都是未知數(shù)。”

　　“或許是我們把事情想的太復雜了?！贝丝?，關海濱也走了過來，他幫盛陽撣了撣肩膀還殘留著的幾片雪花?！耙蚤Z皓的人品，他肯定在外面有不少仇家。而且因為這件事，他老婆已經(jīng)和他離婚了，他的情人也和他分手了，雖然他口口聲聲說他只是隨便留言玩玩，但是已經(jīng)沒有人再相信他。所以他的死究竟是情殺、仇殺、財殺還說不定。我們只能先拜托原野幫我們多留意著，一旦有線索就通知我們?！标P海濱說完，他看了看張原野。

　　張原野立刻點了點頭?！爱斎?，沒問題！這案子本來也就發(fā)生在我們轄區(qū)。”

　　隨后，在越來越大的雪勢下，張原野和他的同事們收了隊，重案組的幾個人也都準備各自回家。

　　盛陽走在所有人后面。他撐著傘，腳下踩著“咯吱咯吱”的積雪，他一開始還在想著這個案子，但是看到朱智臻準備開車，他的精力瞬間就被另外一件事情分散了——他瞬間就又回想起了兩個小時前夢見的那個揮之不去的夢魘。

　　“阿臻！”糾結(jié)了半天，盛陽還是主動上前，叫住了朱智臻。

　　大雪中，盛陽緩慢移動到朱智臻面前?！拔夷堋埬銕蛡€忙嗎……”盛陽吞吞吐吐，小聲的說。

　　而看到盛陽這副尷尬的模樣，朱智臻立刻就明白是什么事了。

　　“盛陽，這是最后一次了。下次你親自打電話確認她的安全?！敝熘钦槭址鲋囬T，半開玩笑半嚴肅的說。

　　“謝謝！”盛陽尷尬的跟著笑笑。但是很快的，他的笑容變凍結(jié)在了這個寒冷的鵝毛大雪的凌晨。

　　***

　　大家散開后，朱智臻和胡帥領同時說要送盛陽回去。但是難得的，這次關海濱走了過來。“你們都別爭了。我有點事想和盛陽說?！标P海濱開了個玩笑。

　　上車前，盛陽幫關海濱擦了擦前后后視鏡，他努力想找些話題，以掩飾他的緊張的情緒，但是都被關海濱以微笑截住了。索性，盛陽也不再糾結(jié)了，他明白自己的偽裝根本騙不了眼前這個充滿智慧的老者。他也就索性直接恢復到了自己最真實的樣子，等待關海濱的問詢。

　　回到車內(nèi)，大概是在外面凍了很長時間，又猛的被溫暖的氣溫環(huán)抱的緣故，盛陽不禁打了個噴嚏。

　　“你沒事吧？”關海濱看了一眼盛陽，他發(fā)動了車。

　　盛陽抽出一張紙，搖了搖頭。

　　路上，關海濱的車開的極慢。窗外，鵝毛大雪還在持續(xù)下著，天上大塊大塊的雪花擁擠著紛紛墜下，仿佛要將天地間的所有縫隙都填滿。看著窗外的世界，盛陽差點就要將自己遺忘在其中。而就在他看的出神的時候，關海濱終于說話了。

　　“我開了暖氣，怎么不睡一會？”

　　盛陽回過神。“呃，我不困?！?p>　　“可是你的氣色很差。”

　　盛陽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盛陽?！标P海濱的語氣逐漸緩慢下來，他微微皺起了眉頭?！袄细嫡f過白晨含案件后，如果你覺得自己需要休息，你隨時可以請假……”

　　“我真的沒事?！笔㈥柮銖娦α诵?，搶答般回應。

　　“沒事？你幾天沒有好好休息了？”關海濱的語氣突然有些嚴肅。

　　盛陽心下有些緊張，他不想回答卻又不知道該如何拒絕回答。他知道這是出自于關海濱的關心，他也很感激關海濱和重案組的“家人們”一直以來對年齡最小的他的無微不至的照顧——尤其是這兩個月。但是有些時候，他卻在和自己鉆牛角尖，他不愿意將所有的真實的情感都向他們一一吐露——他害怕一旦最為依賴的他們離開了，他會瞬間變的一無所有——就像他父親那樣離開時那樣，就像……梁好離開時那樣……這是他一直難以跨越的坎。

　　想到這些，盛陽清了清嗓子。“就這幾天而已。因為……我一睡著，我就……經(jīng)常做噩夢?！?p>　　“這幾天，是指的最近這兩個月嗎？”

　　盛陽猛地心下一驚。

　　“我跟你說過我最好的一個朋友的事嗎？”關海濱忽然說。

　　盛陽的頭扭了過來，搖了搖頭。

　　“他是個特別賣命的警察。他非常愛他老婆，愛的深沉。但是他卻一直把這份愛埋在心底，以至于在外出外勤的他最終沒能見到他老婆最后一面。這是他永遠的痛。后來，他就在她老婆去世后，又將他們曾經(jīng)開的舊車重新回購了回來——雖然那已經(jīng)成為了一堆廢鐵，但他就是很著迷，好像它的每一個零件里都有他老婆的影子。他沒日沒夜的搗弄，廢寢忘食，直到它煥然一新?？墒怯幸惶欤嚤煌盗?，警察找到它時，它已經(jīng)完全被毀了，再也拼不成原來的模樣了……從那以后，他完全崩潰了，一病不起，過了一年不到他就離開了。”

　　“確實……很悲傷……”盛陽輕聲說。

　　“我對你說這件事，就是想告訴你，你不能只有工作，不然你最終會垮掉。你不能因為那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就擅自毀掉你百分一百的人生?！?p>　　盛陽的眼眶忽然有些紅。

　　“所以自從梁好離開后的兩個月里，你就不怎么睡覺？”

　　“不是兩個月，是兩個月零六天。”

　　“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關海濱將視線轉(zhuǎn)移到盛陽的想要回避的臉上。

　　“我，我知道……這是我自己選擇的，我確實沒有資格自怨自艾，萎靡不振?！?p>　　“我不是這個意思?！标P海濱打斷了盛陽的話。“你想要在悲傷里沉溺多久都行，這是你的權(quán)利。我的意思是，你要找人聊聊?！?p>　　盛陽沉默了一下。而后聲色暗啞，緩緩的開口。“我感覺，世上好像有兩類人，關伯。一類人可以克服悲傷繼續(xù)前行，另一類人則會跌進某種無止境的幻覺中無法自拔——雖然很可笑，這只是個小小的失戀?！笔㈥柨嘈α艘幌拢笏恼Z速變得越來越慢。“我以為我每天去工作，將所有的時間都用工作占滿，我就會把這件事忘掉。好吧，剛開始的時候……好像真的有點效果，但是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它并沒有起到真正的作用。我感覺好像‘用工作來麻痹情緒’的辦法已經(jīng)免疫了一樣……我又開始無法入睡……因為只要我一睡著，我就會夢見我和梁好。我會夢到過去好的事，也會夢到可怕的奇怪的噩夢。甚至在夢里，我會不斷重復我們說過的每一句話，我們之間發(fā)生的每一件事。而我一看到她……就能感覺到那是最好的慰藉……我知道，一旦陷入那種幻覺，我就再也不能正常的生活，所以我強迫自己醒過來，或者，根本就不去睡覺。”（注1）

　　“也就是說，超強的記憶力反而帶來了無比痛苦的負面效應?！标P海濱嘆了口氣?！澳菫槭裁床环胚^自己？就大膽的和她在一起？我知道，她還在等你?！?p>　　盛陽沒有回應。

　　關海濱嘆了一口氣。他不禁皺起了眉頭。

　　“你和阿臻的對話我聽到了。所以我才想和你聊聊。我聽說梁好已經(jīng)報名要去那個法醫(yī)干部進修班了，我就是想告訴你，如果你再沒有回應，很有可能你這一輩子都會錯過你最寶貴的東西——就像我的朋友。”

　　聽到這，盛陽意外感到胸口格外憋悶、低落。他把車窗打開了一個口，手架在車窗上托著臉，逃避的看著黑夜里白茫茫的世界?！耙不蛘摺@是她最好的選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