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老爺于是生出十分謙虛的快意來。
榮家雖然是舊家,清末早已敗落。榮鳳霖沒有讀過幾年書,但是腦子活絡,手段精明,借著舊家聲望和聯(lián)姻,好不容易才掙下這一番產業(yè)。榮老爺這些年,生意越做越好,錢越掙越多,慈善的手筆也漸漸大了起來。國難當頭,電臺里、報紙里都是抗日的宣傳。教授們天天宣傳愛國,學生們天天鬧著要上戰(zhàn)場,連電影公司也一窩蜂拍起了抗日電影。榮鳳霖這樣的風光人物,自然也不甘落后。每次有大群官員記者在場時,他總是慷慨解囊,把廠子里積存受潮的貨物捐獻出去,不久,就掙得了“愛國商人”的美名。
“做人,沒有點頭腦是吃不開的。”榮鳳霖一邊剔牙,一邊對幫他捶背的月棠說。
“老爺,安和尚來了。”下人前來稟告。
“前幾個月不是剛來過嗎?怎么又來了?不見!”榮鳳霖一使勁,牙簽斷在嘴巴里。
月棠嬌嗔道:“爹,那是安大爺呀……”
榮鳳霖抬起下巴,朝下人努了努嘴:“叫庫房拿一袋米,打發(fā)那和尚走?!?p> 月棠故意加重手上的力氣:“才一袋米?”
“兩袋,兩袋行了吧?”
“三袋!”
“小姑娘家家的,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一來就舍三袋米,往后那幫臭和尚還不把我榮家的門檻給踩破了?!哎呦,我說你倒是輕點捶??!”
月棠粲然一笑,找了個借口溜了出去,看見大門外,仆人果然背了三袋米給安和尚。
月棠從小就認識這個安和尚。
安梵澄是北平城里的名人,當年的西直門大街有一半是他名下的產業(yè)。連榮家那座美輪美奐的大院,也是榮鳳霖從安梵澄手中連誆帶騙弄過來的。
月棠幼年的印象中,安大爺是個珠光寶氣的白胖子,身材健碩,愛笑,滿面紅光,身后跟著一大群尚未發(fā)跡的“榮鳳霖”,資助各種協(xié)會,贍養(yǎng)鰥寡孤獨不說,誰編一套話去要錢他都給。后來,安家龐大的財產像冰山一樣融化了。安梵澄出家當了和尚,他的狐皮坎肩、蘇繡綢褂也換成了灰布僧袍。原先的門客都散了,換了一幫衣衫襤褸的苦人跟著他。他還是一如既往的樂善好施,在西四牌樓下支了個粥場,一連數(shù)月,施粥給那些貧無立足之地的難民。
他四十出頭,穿了一身不甚干凈的袍子,人十分消瘦,因為骨架大,所以看上去還是很高大。盡管受到明顯的冷遇,他仍然笑著,道謝的聲音洪亮如鐘鳴。
月棠脆生生地叫了一聲“安大爺”。她一直很喜歡這個面相寬厚的渾和尚,小時候他每次來,都會抱起月棠一口氣轉上十圈八圈。很多人都說他傻,是個敗家子。月棠卻知道,安大爺?shù)难劾餂]有錢,只有需要錢的人。他貧賤了,落魄了,可那精氣神還和過去一模一樣。
“喲,這不是月棠嗎?”
“好久沒見著您老人家了,您近來好嗎?”
“好,好。月棠念中學了吧?”
“念著呢。”
“一眨眼,都長這么大了?!卑埠蜕姓f,“我常聽錚然念起你呢?!?p> “錚然哥哥?”月棠叫起來,“您認識錚然哥哥?”
“怎么不認識?他放假常來粥場幫忙的。”
月棠的心柔柔的,像蕩開了一池的春水。她的錚然哥哥,安大爺也知道。僅憑這一點,她的心就和他近了一些,他們就是朋友。這么想著,月棠的眼眶忽然紅了。她已經一年多沒見到錚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