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顏安靜的坐在房間里，伸手接過鳳皇遞給她的木杯，捏在手里一直沒有說話。
“那……我就先出去了，你們聊吧。”鳳皇轉(zhuǎn)過身，正打算關(guān)門離開。
“鳳皇姐姐，你等等?！?p> 熙顏突然開口叫住了鳳皇，“我也有事情想和你說……”
鳳皇轉(zhuǎn)過身看了一眼云離，云離對她點(diǎn)點(diǎn)頭，“她既然有事情想要跟你說，你就先坐在那里吧。”
搞不清楚狀況的鳳皇只好隨便找了一把椅子坐下，“那好吧?！?p> 熙顏跟鳳皇說完話，又繼續(xù)低下了頭，看起來正要仔細(xì)研究杯子里的茶水。
坐在熙顏身邊的云離，也盯著她手里的杯子，盡力思考著熙顏要對他說的種種話題。
事實(shí)上他猜不到熙顏剛才夢到的什么，也許跟南笙或者是崇圣君有關(guān)。
“云離君，”熙顏終于開口叫了他的名字，目光相對的瞬間，云離恍惚間好像看到了另一張面孔，沒有面具的面孔，“萬妖冊的為什么沒有第一頁？”
云離似乎是沒有想到熙顏會問起來這件事，他愣了一下，反問道，“……什么？”
熙顏頓了頓，重復(fù)了一遍剛才的話，“云離君，你給我的萬妖冊，第一頁好像是被撕去是……你知道么？”
“我……”云離直視著熙顏的眼睛，“我，知道。”
熙顏的目光有了一絲釋然，如此，她又繼續(xù)問道，“云離君，你是不會騙我的對么？”
這個問題讓云離心中一緊，他肯定是不會去騙她的，但是云離的心里又藏著保護(hù)她的私心，自然還是有所隱瞞。
“我不會騙你?！痹齐x如是說。
“那你告訴我，為什么你給我的萬妖冊要撕掉那一頁……”
熙顏雖然沒有看清上面模模糊糊的字跡，但是她還是記得那個拿著煙斗的猴子，就繪在第一頁的正中。
“眾生行時錄副冊萬妖冊，第一頁所述南山府?山山脈，有一招搖山臨于西海之上，山中有一奇獸名曰狌狌，是白耳長毛的猴子，通人言，善疾行，嗜酒貪煙，”云離說到這就停了下來，“之所以把它撕下來，是因?yàn)榇双F早就遍尋無蹤?！?p> “為何遍尋無蹤？”
“此獸食之可日行萬里而不覺困，所以成為了很多人獵捕的對象，”云離說著看著熙顏的眼睛，“所以書上也沒必要記錄了?！?p> “嗯……”熙顏小聲的應(yīng)著。
“你就是要問我這個么？”云離伸手從熙顏手中拿過杯子放在一旁，又溫柔的握住她的手，“先前讓你不要靠近，只在遠(yuǎn)處看著便好，這會雖然醒了，手卻這么涼?！?p> 熙顏的手縮了一下，但還是被云離捂住在手心里了，“云離君，我問你，我?guī)煾的象?，他和崇圣君，是什么關(guān)系？”
云離沒有回答，就連坐在身后不遠(yuǎn)的鳳皇此時都不覺坐直了身子。
“我在夢里，彈著一把墨黑的琴，身邊坐著青欒和崇明，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還站著崇圣君?！?p> 熙顏低著頭，“可是那彈琴的，不應(yīng)該是靈嬰么？”
“那你這個夢做的倒也是奇特，”云離的手指在她的手背上摩挲，“都告訴你了，莫要想太多，你看，想的多了，連夢境都是癔癥了。”
“可是我感覺很真實(shí)，”熙顏摸著自己的臉，“我還看到了臉上一個血淋淋的傷口，還有……”
熙顏轉(zhuǎn)過臉看著云離，“還有，我看到青欒把我送到太華山……”
云離手上的動作停滯了一下，熙顏的聲音還在繼續(xù)說著，“那我臉上這道傷疤，青欒他知道是怎么來的嘍？”
“那你要問青欒了，不過眼下他還在天幻宮?！痹齐x輕聲說著，他心中有一些失落，不管是何時，她的夢境里始終都沒有自己的存在么？
在他們身后聽了半天的鳳皇有些坐不住了，“你們兩個啊，到底是要跟我說些什么啊，我在這里看著你們倆半天了，真是渾身都不舒服啊，不說我就出去了啊?！?p> “鳳皇姐姐你等等，我現(xiàn)在就要同你說呢，”熙顏趕緊叫住鳳皇，順便把手從云離的掌心里抽出來，跳下床拉住了鳳皇，“對不起了讓姐姐久等?！?p> 鳳皇跟著熙顏又坐回了藤椅上，“你有什么要同我講的??？”
“我方才在夢境中，恍惚看到了鳳皇姐姐的丹穴火樹被自己的火焰燒死了大半，是不是靈嬰幫你救活的？”
鳳皇轉(zhuǎn)著眼睛瞟了一眼云離，“是……吧？”
“背著一把琴？”熙顏說著指了指自己，“那姐姐見到幼時的我，可曾覺得跟她很像？”
“……只是幫我救活火樹，我倒不能把她記得那么清楚。”
熙顏認(rèn)真的看著鳳皇，“我的血也可以救人的……”
“靈嬰可不一樣，她生來就和山海有著聯(lián)系，她也不是用血來成活火樹的?！?p> 鳳皇揉了揉熙顏的肩膀，“沒有別的要問的，我就先走了。”
等鳳皇離開了房間，門口的夫諸就側(cè)著鹿角，想要進(jìn)到房間。
“夫諸，你是準(zhǔn)備把云離的小破房子拆了么？”
夫諸全然無視身后英招的聲音，還在不屈不撓的把身子往房間里擠。
熙顏看著夫諸盈盈的大眼珠看著自己，毛茸茸的腦袋來回晃動，熙顏這才想起來，在東海之濱遇到的那個扛著魚竿的人，就是騎著這只好看的鹿。
云離從她身邊走過，伸手輕易的就把夫諸剛剛伸進(jìn)來的半個腦袋推了出去。
“你就不能把夫諸管管好？”
熙顏?zhàn)叱鑫葑樱蛑T馬上就蹭了上來，而不遠(yuǎn)處那個紫色衣衫的，人還是大大咧咧的抽著煙，坐在云離的小院子里吞云吐霧。
“你看，夫諸見到了熙顏就是如此親近，我可不想被它踹一腳?！?p> 英招攤著手，目光卻一直在熙顏身上徘徊。
“嘖嘖，當(dāng)真不像那個當(dāng)初飛揚(yáng)跋扈的樣子，如此溫順，還真是難以把她同那個模樣聯(lián)系在一起。”
“她本就如此?！?p> 云離看著院子里和夫諸親近的女子，又想起來她剛才提到的那本萬妖冊。
萬妖冊第一個記錄的，就是能夠通曉過去的奇獸狌狌。
云離還記得，靈嬰最初為崇圣君整理書冊的情景，那是他記憶深處，最美好的回憶了。
最初山海之母封印異獸之靈，每一張紙上都有復(fù)雜的紋飾，凌云殿之上很少有人能夠看懂。
隨著老神們的隕落和退隱，凌云殿上各山府君議事討論，可是都無力將封印的異獸之靈整理成書。
直到有一天靈嬰降世，凌云殿的一眾府君們心里其實(shí)對靈嬰是畏懼的，面上又表現(xiàn)的很欣慰。
他們希望生于山海的靈嬰可以幫助他們將封印的異獸之靈整理成冊，方便他們鎖在天書塔加以管理。
靈嬰生性活潑，不受管束，這也讓凌云殿的府君們格外頭疼。
唯有云離，一直默默無言。
在云離眼里，靈嬰不過一個頑皮了一些的小姑娘，實(shí)在不用府君們?nèi)绱思蓱劇?p> 不過沒多久，靈嬰就跟著崇圣君上了凌云殿，凌云殿的府君們給靈嬰準(zhǔn)備了九重九，安排她在那處整理書冊。
那是云離初見靈嬰，嫣紅的衣衫上繡著成片的白梅，背上背著墨黑的焦琴，一雙眼眸滿含碧波，似乎傾注萬物，淺笑的嘴角，驕傲的神情，無一處不透著攝人心魄的氣息。
就是這樣一個傲氣滿滿的女子，在九重九那樣的地方幾乎被剝奪了自由。
云離每每去看她，都能看見她緊皺的眉。
他想她并不是快樂的，所以日日都去九重九陪伴她。
云離后來才知道，靈嬰之所以來到九重九，是因?yàn)槌缡ゾ?p> 她仰慕崇圣君，因此不惜把自己邪惡的一面封印起來，只為了待在九重九的時候，能夠免去凌云殿府君對自己的猜忌。
當(dāng)一個人懷疑你的時候，就算你剝離了完全的邪惡，只留下十全的良善，懷疑著你的人，不是依舊對你心存疑慮么？
云離不忍看著靈嬰日日困在那里，只為了那枯燥的書冊，他偷偷把靈嬰帶了出去，云海山崖間，他都默默地陪在她身邊。
他看著她娟秀的筆記記錄下自己的所見，她筆下的每一個生靈都是溫柔的。
萬物生而有靈，而靈嬰就是與它們相連的靈魂，她就好像是山海的孩子。
但是這種美好的一切，都在靈嬰寫成眾生行時錄的那一刻，全部幻滅了。
那一日，云離正牽著靈嬰的夫諸往九重九走去，卻發(fā)現(xiàn)一直安安靜靜的九重九，此刻喧鬧非常。
眾多的仙人都擠在祭仙臺周圍，最前面圍觀的就是那幾個府君。
他們個個面目猙獰，似乎要將祭仙臺上的人千刀萬剮。
靠近了之后，云離才看清那地上的人，她穿的依舊是那身衣裙，只是衣擺上的白梅此時已經(jīng)被鮮血浸染。
他聽見她面前那個面容冷峻的人冰冷刺骨的聲音。
“成衣，如此可滿意？”
那個執(zhí)書女官似乎很是得意，面上卻一點(diǎn)不饒，“眾生行時錄是多重要的書冊，崇圣君您心里不清楚么？”
“書我自會尋回?！?p> “那她呢？”
成衣的言下之意，就是一只眼睛都不能彌補(bǔ)這過錯。
云離心痛不已，他身邊的夫諸突然就焦躁了起來，不停的喘著粗氣。
他眼中所見，祭仙臺上的人把手捏的不住的顫抖。
云離沖過人群，站在了靈嬰的面前。
“可是您已經(jīng)取走了她的一只眼睛了，不過是因?yàn)橐粌詴欢ㄒ獎內(nèi)ニ南商ハ晒敲?？?p> “崇圣君，請您放過她?！?p> 卑微如他，卻還是無法改變她的命運(yùn)。
在靈嬰死后，云離便拿了僅剩的一本副冊去了封地杻陽山，他日日都捧著那本她親自撰寫的萬妖冊，里面的異獸傳說故事，都是她親自記載的。
云離心知靈嬰無意于自己，但是還是偷偷將她的手記副冊藏在了自己身上。
因?yàn)橹皇鞘謱懙墓P記，所以凌云殿的人并沒有十分在意。
書里面的每一字每一句，云離都記得格外清楚，就連那一筆一劃的力道，他幾乎都能想象出來。
云離以為，如此便是他的余生了。
一直到南笙走進(jìn)他的小院，指引他見到了她。
云離還記得，那一天遠(yuǎn)遠(yuǎn)的看到熙顏，除了那遮住的半邊面容，他幾乎可以斷定了，那就是他念念不忘的人。
即便過去了百年，那一幕幕還是記憶深刻，那個你心尖上的人，也依舊能夠牽動你的心弦。
他懷中一直帶著的那本萬妖冊，也被他的汗水浸濕。
他的耳邊是崇明的聲音，“她的魂魄肉靈都是青欒重塑的，對于過去肯定會有模糊的影子，但是對于她來說只是夢境一般，這樣不好么，我希望她不要想起?！?p> 云離手中捏緊了那本萬妖冊，最終說出了一句話，“……我也希望……”
最后他交到熙顏手里的，是他撕掉第一頁的萬妖冊。
既然希望她如此好好過一生，過去的便不要再記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