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幻宮正殿之上,武羅修長的手指在臥榻上的獸頭上一下一下的敲著,計蒙大喇喇的歪坐在一把側(cè)榻上,眼睛不時的瞟著武羅手中捏著的那頁泛黃的紙片。
“這玩意就是眾生行時錄?”
計蒙終于開口打破了沉默,他坐直了身子想要拿過來看看,卻被武羅如刀的眼神嚇退,悻悻的縮回了手。
“眾生行時錄每一頁都封印了一個異獸之靈,是山海大荒初開之時由山海之母歸冊的,”武羅將那頁紙小心的收好,“百年前,被那時九重九的司書伴靈嬰撕碎散落在了山海大荒,靈嬰也被剖去仙胎仙骨,她本是可以成神,卻被散了神魂?!?p> 武羅說著深深的嘆了口氣,眼中滿是哀傷。
計蒙摸了摸下巴,“原來那便是你少時認(rèn)識的好友啊,嘖嘖,真是厲害?!?p> “那些書頁已經(jīng)百年沒有動靜了,雖然那時候崇圣君承諾會將眾生行時錄尋回,但是那些書頁如同人間蒸發(fā)一般,了無蹤跡,如今怎么就現(xiàn)身了呢?”
武羅眼睛微微瞇著,她轉(zhuǎn)而看向計蒙,“阿蒙,我能信任你么?”
計蒙拍拍胸口說,“你說這話不是存心的?我老計對你什么心你還不清楚?”
武羅咬了咬下唇道,“……我不是說其他的,我想要你幫我繼續(xù)去尋這殘頁,雖說這事不該我們插手,但是這東西突然異動,說不定又會被天上的幾個府君們扯到阿嬰身上……”
百年之前,我就是一時懦弱,她魂消骨散都沒能再見她一面,這也算是幫她吧……
“行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會盡力去查的?!?p> 武羅沒有回答他,而是陷入了自己的回憶。
計蒙看了她半刻,也走了。
計蒙走后不久,武羅才低聲喚,“阿憶?!?p> 屋內(nèi)的陰影里走出一個雪白的身影,長長的白尾拖在地上,走到明亮的殿中就變成了一個勁裝的女子。
“娘娘?!?p> “剛才說的你也聽到了,去幫我請一個人來。”
“不知娘娘此時想請哪位?”
“青欒。”
“是。”
“務(wù)必要請來。”
“是?!?p> 阿憶此時站在景山腳下,黑著一張臉。
景山整個被布滿法陣,她根本無從下手,也不能空手回去復(fù)命,只得在山腳下干坐著。
一聲輕笑從她身后傳來,阿憶一回頭,正對上崇明戲謔的表情。
“崇明大人?!?p> 阿憶干巴巴的說,算是禮貌的打了招呼。
“啊哈哈,怎么了,你家娘娘派你來的?”
“嗯?!?p> 崇明走上前,“怎么,有事?。俊?p> 阿憶還是掛著一副不高興的表情,“娘娘派我來請青欒大人?!?p> “哈哈……”
崇明又是一陣笑,“你這說話可要改改,我們現(xiàn)在的身份可不是什么大人?!?p> 看著阿憶不悅又忍耐的表情,崇明總算是停住了笑聲,“來,我?guī)氵M去吧,那人跟不跟你走就看你自己了?!?p> 走到他們平時的居所,阿憶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了那個帶著面具的小女孩,她墨色的長發(fā)輕輕的挽在腦后,她絲毫沒有注意到周圍的動靜,正練功練得認(rèn)真,她身旁一個看起來十幾歲的男孩也格外的認(rèn)真。
身邊監(jiān)督的鹿角童子一本正經(jīng)的捧著書,偶爾給他們念一兩句。
到處都沒有看見她要找的人。
崇明真的只是帶她進來而已。
阿憶不便去打擾練功的熙顏,只好低著頭跟在崇明一直走到竹屋,“青欒大……他人呢?”
崇明擺弄著桌上的酒杯,“他此時大約在山谷里轉(zhuǎn)悠,不如你坐下喝一杯?我?guī)Я四氵M來,他應(yīng)該馬上就會趕過來了?!?p> 阿憶看著桌上崇明給自己倒的一杯酒,抿了抿嘴,“我不喝?!?p> 崇明一副了然的表情,“好。”
果然沒多久,青欒就回來了。
他看見屋中坐著的阿憶,先一愣,后又轉(zhuǎn)身看了看屋外,將門從身后關(guān)上,“……阿憶怎么來了?”
阿憶忙起身施了禮,“青欒大……先生,我今日來是替武羅娘娘請您去一趟天幻宮?!?p> 青欒面色沒有太多的表情的變化,他板著一張臉,“好,我考慮一下,你先回去吧?!?p> 阿憶還站在那里沒有動。
“還有事?”
“……嗯,武羅娘娘要我將您請過去,我一個人走了怕是不好復(fù)命?!?p> 青欒想了想道,“罷了,你去門口等我片刻吧?!?p> “是?!?p> 待阿憶將門關(guān)上,青欒這才向崇明發(fā)難,“你怎么把她帶進來了?”
崇明笑笑,反問他道,“天幻宮去不得?”
青欒抿著唇,耳根隱約可見一絲微紅,“并沒有去不得,只是熙顏這里不甚放心?!?p>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一直都在,云離也隔三差五跑過來,雖說她那師傅行蹤不定,但是我和云離也足矣。”
崇明挑了挑眉,“你別忘了那計蒙拿去了一頁眾生行時錄,我覺得你應(yīng)該去看看武羅是什么意思。”
“……”青欒沉默了片刻,才道,“好吧,我快去快回。”
說著便扭身走出了屋外,他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練功入定的熙顏,并沒有上前去,而是直接招呼了在門口等待許久的阿憶。
“走吧?!?p> 青欒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上一次來天幻宮是何時了,那一層記憶仿佛蒙了塵,深埋在一個黑暗的角落,早都被他拋諸腦后。
而此時站在天幻宮的前殿,周圍的景致還是如百年前一般沒有什么變化。
塵封在記憶深處的一處被點亮,往事一幕幕涌上心頭。
“叮—?!?p> 幾聲清脆悅耳的環(huán)佩之音傳到青欒的耳中,他回身看去,遠(yuǎn)處走來的人還是淺褐色的發(fā),腰間盤墜的瑤鈴佩玉輕輕的撞在一起,在她淡藍(lán)色的衣裙上搖曳。
青欒只是望著她的眼睛,她的瞳孔極細(xì),帶著攝人的妖冶。
武羅走近了青欒的身邊,才懶洋洋的擺了擺手,示意阿憶退下。
“我以為你不肯來。”
武羅向青欒伸過手,將手放在青欒的肩上,再緩緩劃向胸口。
青欒還是保持著剛才看著她的神情,沒有躲開,也沒有言語。
兩人僵持了片刻,武羅才悻悻的將手拿開,“你還是同以前一樣?!?p> 青欒這才開了口,“你也是?!?p> 說著他舉步沿著前殿往院子里走,武羅神色復(fù)雜的看著青欒熟稔的走過回廊,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她跟在青欒的身后,“前些日子,計蒙從你們那處拿了一頁眾生行時錄?!?p> “嗯,你看了么?”
“看了,被封印的異獸之靈只有些殘存了,想必是你們追殺朱厭時燒掉了一部分?!?p> 說著她掌心中浮現(xiàn)出一個漆銀的小盒,武羅將盒子捧起遞給青欒,“喏,我已經(jīng)再次封印了放在這盒子里了,法術(shù)沒有以前的那么厲害,但是也可以維持?!?p> 青欒沒有接過她手中的盒子,只是淡淡的瞟了一眼,“你收好便好了,不用給我?!?p> 武羅有些疑惑的看著他,“……既然如此,那日你們?yōu)楹胃F追不舍的險些將這頁書燒掉?”
青欒深吸了一口氣,“其實……”
青欒簡單的把情形告訴了武羅,武羅沉思了一會,“你知道么,這書頁當(dāng)時被阿嬰撕碎后就一直失去蹤跡,要說這書頁為何會再次出現(xiàn),我覺得是阿嬰的山海之氣?!?p> 青欒的臉色一沉,“按照你的意思,這都是南笙那廝搞的鬼?他想拿到這本書,就把熙顏帶出了太華山?”
青欒頓了頓,“崇圣君其實一直沒有找到眾生行時錄的蹤跡,所以他需要用熙顏找到所有的書頁?”
武羅搖搖頭道,“也不太可能……如果開始他的目標(biāo)就是眾生行時錄,那何必大費周章把熙顏帶到景山,要知道現(xiàn)在的她,幾乎可以說是被完美保護,根本不可能再有山海之氣吸引那些異獸之靈?!?p> “所以這個人,我始終不能保持對他的信任?!?p> 武羅嘆了口氣,“我都知道了,以后我會留意出現(xiàn)的異動,有什么事情我在找你。”
“嗯。”
青欒已經(jīng)不知不覺的走到了天幻宮側(cè)廳的花園,看著滿園盛放的各色花朵,眉頭也漸漸舒展開了。
“園子里還是開這么好的花?!?p> 武羅站在青欒身邊,遠(yuǎn)處吹來的風(fēng)也輕輕揚起她的長發(fā),“是啊?!?p> 青欒手指顫動了一下,片刻又恢復(fù)了常態(tài)。
“那,我先告辭了。”
“好,再會。”
“再會?!?p> 武羅盯著青欒消失的地方,縮了縮肩膀,在花海中找了一塊溫潤的青石,就懶懶的在上面打起盹了。
終于有一次,她在夢中都是微笑的了。
青欒離開了天幻宮之后沒有直接回到景山,他心事重重,思忖了很久,他還是決定到九重九查探一下。
云巔之上的九重九還是和往常一樣矗立在稠密的霧靄之中,青欒踏在冰冷的玉石階梯上,突然有種恍惚的感覺。
也許是剛剛?cè)ミ^天幻宮,身上還沾染了點水氣,在殿中他竟然模模糊糊看到了一個人影。
青欒凝神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那是過去的自己。
他看見自己仔細(xì)將一塊厚重的白玉石擺在殿中,旁邊的女子抱著一把墨黑的古琴,笑盈盈的看過來……
阿嬰……
青欒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卻被一陣風(fēng),吹散了眼前的濃霧。
他回過神來,只看見空空蕩蕩的九重九上,一片冷清。
青欒揉了揉額間,大步走到殿中,廣袖一揮,那個觀摩山海大荒的石柱就緩緩升起。
青欒細(xì)長的手指在石柱上來回?fù)軇?,轉(zhuǎn)瞬就將投出的景象翻了個遍。
的確什么都沒有了……
景山依舊裊裊紫云繚繞不絕,但是并沒有看見熙顏的蹤跡,也沒有異獸在蠢蠢欲動。
一切都很平靜,正如百年之前一般。
青欒總算松了一口氣,他又一揮手,那石柱便漸漸隱去了。
凌云殿上,幾個府君相對而坐,臉色都陰沉沉的。
在正中,站著面色如常的崇圣君和神色不安的成衣。
“崇圣君,麻煩你解釋一下吧?”
開口說話的正是中山府君黎丞君,他眉頭擰成一團,面色十分不悅。
崇圣君面色沒有絲毫變化,“眾生行時錄蹤跡全無,也不是我一人之力所能影響的?!?p> “你……你!要不是你將書冊取走,大荒也難生異動!且不說百年前你如何承諾取回殘頁,現(xiàn)在也是一點線索也沒有了?!?p> 崇明君正色道,“黎丞君何必心急?那書頁散落百年都未有動靜這不是很正常么?許是前些時日的異動只是您的錯覺呢?”
“你!”
黎丞君一時氣急,“你們瞧瞧他說的都是什么話!”
其余幾個府君忙站起身勸道,“崇圣君必定心中有所打算。”
黎丞君哼了一聲,看了一眼站在崇明君身邊的成衣,“將成衣先鎖在囚仙臺,受十道天罰?!?p> 成衣嚇得撲通一聲坐在地上,緊緊抓著崇圣君的衣擺,“崇圣君救我!是您讓我取來的眾生行時錄??!您救救我!”
崇圣君冷冷的甩開她,“你不明白么,黎丞君需要一個人為這個事情負(fù)責(zé)?!?p> 成衣一愣,手中一松,就被幾個仙官拖了下去。
崇圣君隨后也退出了凌云殿,回到了自己的處所。
他從袖中取出那個裝著書頁的竹筒,按著額頭,眉頭輕輕的皺著,竹筒里掉落出來的,正是南笙收集的幾張殘頁。
崇圣君表情突然變得很痛苦,他猛地一掌拍在身旁的山石上,整個大殿都有些顫抖。
他用力的吸了幾口氣,從地上拾起那幾張掉落的紙,胡亂將它們?nèi)貢怖?,走進大殿,招呼自己的仙童,“……我要閉關(guān)了,任何人都不許放進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