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邊,一群孩子正在用石頭丟一個臟兮兮的女孩。
“她是個丑八怪!快把她打走!”
女孩使勁捂著耳朵,還是能清楚聽見孩子們嫌惡的吵鬧聲。
女孩抬起頭,臉上一道觸目驚心的長疤從額心爬上緊閉的一只眼睛,延伸到臉頰。
她僅剩的那只眼睛帶著惶恐,拼命忍住眼淚,后退了幾步,遠(yuǎn)遠(yuǎn)的逃開了。
等她跑回太華山下的時候,已經(jīng)累的氣喘吁吁,臉上的細(xì)汗混合著淚水,她隨手一擦,又合著泥土成了個大花臉。
她好像也不是很在乎,在太華山附近漸漸放慢了腳步。
太華山巨石林立,山行陡峭,女孩小小的身影穿梭在其中卻是十分游刃有余。
這里幾乎沒有什么樹木和植物,就連飛鳥也很少經(jīng)過。
女孩光著腳,在嶙峋的山崖間熟練的跳躍,絲毫沒有受傷。
不一會她停在一個山洞口,小心翼翼的往里面丟了一塊石子,又側(cè)耳仔細(xì)聽了聽,確定沒有任何回響聲了才長出了一口氣,坐在了山洞門口。
她抱緊了雙臂靠著山石,太華山的夜晚是最熬人的,大多數(shù)兇毒的異獸都會在黑夜降臨之時四處活動。
她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摸了摸臉上那道長長的傷疤,另一只眼睛的淚水頓時奪眶而出。
這道傷疤自打她記事起就有了,她沒有家人,也沒有什么親族,她就這樣一個人在太華山生活了八年。
每到夜晚,她都要找一個異獸拋棄的空的巢穴,來度過一夜。
而今天是跟平時不同的。
她躲在山洞里,感覺到了整個太華山的顫抖。
她生來就在山中,對山中的一切變化都敏銳的很。
當(dāng)她感覺到異樣的時候,沒有迅速跑出山洞,而是立刻趴在山壁上聽著動靜。
聽起來不像是異獸蠢蠢欲動。
倒像是什么人要將山劈開一般。
她猛地跳起來,如果真的有人要將太華山劈開,那她還能去哪兒呢?
她幾步飛快的竄出山洞,循著聲音的來源一路奔去。
南笙站在太華山之巔,靜默的注視著那個小小的身影在向他奔跑。
手邊的長劍直直插在太華山石之中,發(fā)出陣陣嘶鳴。
他手指微動,長劍立時飛起,在他身邊環(huán)繞。
看著那個小小的身影由遠(yuǎn)及近,女孩的眉眼在他眼中也逐漸清晰。
……是她?
南笙皺著眉,女孩奔跑的時候長發(fā)散開,露出那一道傷疤,他再熟悉不過。
沒想到,竟然是她。
南笙將劍收回,依舊清冷著眸子,眼中帶著復(fù)雜的情緒。
女孩跑到他的面前,卻又后退了半步。
眼前這個人道骨仙風(fēng),絕世卓然,讓她心里生出敬畏,不敢上前。
南笙雙手覆在身后,看著眼前的女孩咄咄逼人的跑上前,又怯懦的后退。
這哪里還像當(dāng)初那個飛揚(yáng)跋扈的她呢。
還記得她剛出生于山海之時,萬獸朝拜,百花都不再爭艷,海河云靄都為她沉靜。
有人說她是山海之幸,又有人說她是妖異之像。
最后不過是落得魂消骨散的下場……
而如今……
南笙皺著眉看著她,袖中的手漸漸捏緊了幾分。
她已經(jīng)重新締結(jié)靈體,只盼她能就此脫離苦海,前塵往事從此不復(fù)記,沒想到……
還是逃不過。
天宮那些人只道是太華山又出異象,看來她骨子里帶的神力還是無法掩蓋。
想到這,南笙重重吐了一口氣,對女孩招招手。
“你過來?!?p> 女孩怯生生的低垂著頭,磨蹭著靠了過去。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沒有名字……”
“……我生于山海之中,并不曾有什么名字……”
南笙看著眼前的女孩,耳邊卻響起曾經(jīng)的一個人對他說的那句話。
他閉上眼睛,過了很久才轉(zhuǎn)向女孩。
“不如我給你一個名字,你便離開這太華山,做我的徒弟吧。”
說著南笙從袖中取出一個鑲著云蓮的面具,遞給她。
“這個……就當(dāng)做是我收你做徒弟的見面禮?!?p> 女孩怔怔的看著南笙,囁嚅著說,“……上……神,這是何意?”
南笙見她沒有伸手接,便走上前蹲下身,替小小的她戴上面具,云蓮的花瓣貼著她的半張臉,勾勒出完美的弧線。
原來她稚嫩的樣子是如此的安靜討人喜歡啊。
南笙把她的發(fā)絲掛在耳后。
皎皎美人顏,熙熙初日光。
不知為何南笙突然想起來這句話。
“那從今日起,你就有名字了,你叫熙顏。是我的徒弟?!?p> “……熙……顏……?”
女孩小聲念了這個名字,又看向南笙。
“那……上神你……師傅你……叫什么名字呢?”
南笙望著女孩那只澄凈的眼眸,收回搭在她肩上的手,站起身。
“我叫南笙,并不是什么上神,不過一個普通散仙,但足以護(hù)你周全?!?p> 熙顏點(diǎn)點(diǎn)頭,小小的身影拽了拽南笙的衣角,像模像樣的對他拜了一拜。
“南笙師傅在上,請受徒兒熙顏一拜。”
南笙看著女孩,這一拜,這山海之中,大概不會有人再為難你了吧?
“既是我的徒弟了,這太華山也就不必再待了。”
說罷南笙就準(zhǔn)備要御劍離開,熙顏小小的身影卻沒有跟上他。
南笙回過頭看向她,“怎么不走?”
只見女孩回過頭萬分留戀的看了一眼鱗次櫛比的險峻山峰,微微垂著頭。
“……嗯,這里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我想要拜別一下……”
南笙沒有搭話,但是腳步停了下來。
熙顏鄭重其事的行了一個大禮。
“今日熙顏拜別太華群山,以謝養(yǎng)育庇護(hù)之恩。”
南笙看著女孩小小的身影,那模樣跟百年前的女子幾乎重疊,又有些不像。
太華山發(fā)出陣陣悶響,那聲音低沉而嘶啞,如同數(shù)百異獸在悲鳴咆哮。
南笙手指緊扣,身邊的長劍發(fā)出陣陣威懾的響聲。
然而熙顏卻沒有絲毫害怕。
她跪伏在山石之上,仔細(xì)傾聽著太華山的聲音,又拜了幾拜,才站起身。
熙顏轉(zhuǎn)過身,看到南笙嚴(yán)肅緊張的表情,不禁問道,“師傅?你怎么了?”
南笙手指松開,淡淡的說了句,“沒什么?!?p> 說完忍不住又問道,“剛才……那聲音,你之前也聽到過?”
熙顏搖搖頭,“以往也有這種聲音,但是只是異獸出來活動覓食……只是剛才……我感覺到了悲傷……”
南笙看著女孩,即使重新締結(jié)了靈體,魂魄里與生俱來的東西還是無法消除的。
這種生于山海,跟萬物相通的天生神胎,是他們這種資質(zhì)平凡的人無法達(dá)到的,卻又偏偏是邪魔亦在她體內(nèi)相生,才招致大禍。
南笙皺著眉,嘆了口氣,對著熙顏伸出手。
“好了,走吧。”
“嗯?!?p> 熙顏小聲的應(yīng)聲,伸出手放在南笙的掌心。
那雙與她而言大了許多的手溫?zé)岙惓#屗纳狻?p> 熙顏仰望著面前這個人,心中總覺得曾經(jīng)也這么看過一個人。
小小的她并不記得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一切。
熙顏攥緊了南笙的手,這是她離開了太華山唯一的依靠。
溫?zé)岬恼菩某蔀榱怂律钭铋_始的記憶。
那一年,她八歲,就這樣跟著南笙離開了太華山。
離開了太華山的群山,熙顏才知道外面的山巒,都不似太華山一般山石陡峭,嶙峋可怖,而是郁郁蔥蔥的有樹木生長,山間林木層疊,蜿蜒的溪水都是悠長清澈的。
天空湛藍(lán),風(fēng)中有鳥兒和鳴,山野間有各種動物在奔跑。
熙顏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
外面的世界,連空氣都比太華山好聞許多啊。
“師傅,這外面的味道好香?。 ?p> 南笙收起劍氣,“這是花香?!?p> “花香?”
熙顏眨巴著眼睛仰著臉望著南笙,南笙回望著她。
是啊,她從小生長在太華山那樣萬物難生的地方,自然是沒有見過花花草草。
南笙看了看四周,目光匯集在一處,招呼熙顏道,“你過來?!?p> 熙顏點(diǎn)點(diǎn)頭跟上南笙的腳步,只見南笙探身從樹枝上折下一根枝丫,遞到熙顏面前。
“這是桃花?!?p> 熙顏接過那一枝桃花,小心翼翼的捧在手中看。
“原來這便是花啊……”熙顏喃喃的說,她小小的手指撫過桃枝的折斷處,“可是師傅……這花兒為何快死了呀……?”
南笙有些意外的看著她。
“你是如何得知這花兒將死?”
熙顏將花枝舉起來給南笙看,“師傅,花兒上蒙上了一層黑霧呢!”
南笙眼中的桃枝分明開的正旺,朵朵嬌艷。
桃枝離開了桃樹壽命自然不會長久,只是……
“師傅……花兒著實(shí)好看,只是熙顏卻不喜歡……”
南笙看著小小的熙顏低著頭撫摸著那桃枝,心中一震。
“……我看著那些人如此痛苦,心里更加悲痛……”
“……你說,我是幫他們永遠(yuǎn)解脫了,還是救他們于水火?”
突然一個聲音從南笙的記憶深處沖了出來,他一把抓住面前的女孩。
“你剛才說什么!”
熙顏睜大眼睛看著南笙。
“我再問你!你剛才說什么?”
熙顏手中的桃枝掉到了地上,她怯怯的回答,“……師傅……熙顏……熙顏看到花兒將死,心中很是難過……并不是不喜歡師傅為我折的花……”
南笙的目光劃過她半張臉上的面具,才有些清醒。
他忘記了,她已經(jīng)……
南笙垂下頭,松開了抓著熙顏的手??粗躅佇⌒囊硪淼臉幼?,伸手撫了撫她的頭。
“對不起,師傅剛才,只是想起來以前的一些事情……”
熙顏伸出手撿起地上的桃枝。
“師傅,你也是因為斷枝的桃花心情不好么?”
南笙沒有搭話。
一只小手輕輕的握住了他的手。
南笙的手輕輕抖了一下,熙顏的手指就捏住了他的指尖。
“師傅,你不要不開心了,熙顏給你看一個神奇的法術(shù)!”
南笙失笑道,“你一個八歲的小娃娃,我還沒有傳授你功法,你哪來的法術(shù)?”
熙顏將他拉起來走到桃樹邊上,“那我做給你看呀!”
南笙半蹲在她身邊,只見熙顏將自己的手指咬破,把一滴血滴在斷枝上,將桃枝小心翼翼的接到桃樹上。
那斷枝的桃花竟然又完好無缺的長在了樹干上。
花兒的剪影打在她稚嫩的臉龐上,明艷一如那個曾經(jīng)的人。
“師傅你看!花兒又活過來了呢!”
熙顏笑著轉(zhuǎn)過臉來看著南笙,正對上南笙銳利的目光。
“……師傅,你這么看著我做什么?”
“你這是……?”
熙顏垂下頭,不去看南笙,自顧自的將手指上的血跡用絹?zhàn)硬亮瞬痢?p> “師傅,熙顏?zhàn)孕≡谔A山長大,山間嶙石峭壁,經(jīng)常將我割傷,但是每次都是很快就痊愈了?!?p> 說著熙顏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
“……有一次去了山腳下不遠(yuǎn)的村莊,想要跟那里的孩子玩,一個小孩受了傷,我就用我的血給他治好了……但是村子里的大人都說,我是個怪物,小孩子也不愿同我玩。他們,他們都說我是丑八怪……”
說著熙顏的手不由自主的摸著自己臉頰,這一次她沒有摸到傷疤,只摸到了云蓮的花紋。
“……我,能醫(yī)好別人,卻不能把這道傷疤愈合……”
南笙望著她,銳利的目光逐漸變得柔和,他伸出手幫熙顏擦去臉上的淚。
“從今以后師傅會保護(hù)你,你不是怪物,也不是丑八怪,只是與凡人有些不同罷了?!?p> 時間還很長,很多事情,都是來得及改變的。
南笙這樣想著,抬頭看了看天空。
那一幫老頭子,晚一點(diǎn)發(fā)現(xiàn)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