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懷遠八歲那年,被人盯上了,是在從學堂回來的路上被人盯上了。
那人已經(jīng)跟著顧懷遠好幾天了,顧懷遠起初是想著,敵不動我不動,于是兩人就這樣奇妙地相安無事地處了幾天。
這日,懷遠走了幾步后,終是咬了咬牙,神色凝重的停下腳步,轉過身去,一聲不吭地盯著那個已經(jīng)跟了她好幾天的怪人。
懷遠最先注意的是那人腳下踩著的一雙木屐,她好歹是在學堂上過幾天學的,先生講過,那是昭國謝氏謝守道所創(chuàng),又稱謝公屐。說到那謝守道,在昭國那可是個人人都景仰稱贊的大人物啊,因此謝公屐在高門勢要中的受歡迎程度可想而知吶。
至此,懷遠對那人的身份心里大致也有了個數(shù),再往上打量,那人著一身青色寬袍,腰間掛著一枚白玉佩,那字先生也教過,劉。再向上看,懷遠最先注意到的便是他的那雙眸子,眼窩下陷,眼皮上的幾層褶子更是襯得他的眼神愈發(fā)深邃,盯著那人的眼睛看得久了,懷遠便覺得那人似曾相識,哦,可不就是銅鏡里的自己,自己的眼睛同那人倒是相像得很。想什么呢?懷遠回過神來,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將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拍了出去。
“哼?!蹦侵心昴腥溯p笑一聲,“你是劉懷遠?”
“不,我叫顧懷遠!”懷遠站直了身子,雙手使勁的向下扯著她那不合身的補丁衣裳,一字一頓地大喊道。
那人愣了片刻,又是自顧自的輕笑了幾聲。
“你笑什么?你為什么一直跟著我。“面對這樣一個看起來“高高在上”的人,雖然心里虛得很,但是懷遠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鎮(zhèn)靜些。懷遠也奇怪,同樣是人,也明明是對方理虧,為什么她心里卻慌得很,感覺在那人面前就是低人一等。
“我來接你回去?!蹦侨松斐鍪謥?,臉上帶著笑意,那笑讓懷遠想起母親顧氏,有時候母親也是會盯著她這樣笑的。
想到這,懷遠轉身撒腿就跑,腳底板與青石板碰撞,發(fā)出吧嗒吧嗒的聲音,懷遠心里亂得很,那個人是誰,他說要接我回去,回哪???懷遠一路飛奔,思緒也一路飄蕩。
“阿媽——不得了了——”,懷遠大喊道,剛推開家門,就見那人同母親顧氏站在屋中。
“你要干什么?”懷遠張開雙手將阿媽攔在了身后,眼神兇狠地盯著身前人。
顧氏將懷遠攬入懷中,對著那人冷冷說道:“劉安仁你是個什么人我一清二楚,當著孩子的面我也不想把話說得太絕。當初你既然選擇了那條路,如今就該繼續(xù)往前走著。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沒了你,我和懷遠一樣過得好好的?!?p> “阿顧,真的不給我一個機會了嗎?“那人苦笑著說。
“慢走不送?!?p> 劉安仁嘆了口氣,伸出手想要摸摸懷遠的頭,懷遠將頭埋在顧氏懷里,不去看那人。劉安仁將手收回去,不再說話。良久,才挪動腳,朝門外走去。
待劉安仁離開后,懷遠從母親懷里抬頭問道:“阿媽,他是我阿爹嗎?”
顧氏不回答,就當是默認了吧,懷遠如是想到。
懷遠想繼續(xù)問下去,顧氏剜了她一眼,“今天在學堂聽先生認真講學了嗎?今天的功課溫習了嗎?今天不想吃晚飯了?”
懷遠吐了吐舌頭,趕緊朝房內跑去,心中卻是莫名涌起了一陣小激動,甚至有一絲由激動牽扯起來的歡喜。的確,顧懷遠八年的生活過得太平靜了些,如今,有這么一出戲,小孩子喜歡熱鬧,哪能不歡喜呢。
望著懷遠的身影,顧氏臉上不知是一種怎樣的神情。
自那天后,懷遠時不時會在從學堂回來的路上,碰到那人。剛開始的時候,懷遠還會拼命的往前跑,想要甩掉那人。但無論如何,那人最終還是會出現(xiàn)在懷遠家門口,就這樣靜靜的看著母女二人聊天吃飯,然后不知在何時離去。剛開始的時候,顧氏還會叫懷遠把門關上,但久而久之,母女二人也練就了將那人當成空氣的本事。
其實,私下里,懷遠還是挺歡喜她那個阿爹的,對,是阿爹,懷遠在心里早已把那人當阿爹了。他們父女二人關系發(fā)展的前因后果倒也是有趣,可以說是聊天聊出感情來的。在從學堂回來的路上,剛開始時,懷遠見了那人會撒腿就跑,跑了幾天后,懷遠見那人無論如何最后都會出現(xiàn)在自己門前,自己也跑到累的半死,心里一琢磨,這樣下去,自己可不是自討苦吃,便不再跑了,慢悠悠的走起路來。
走了幾天路,兩人一前一后的,不說半句話,懷遠心里覺得尷尬又尷尬,最終鼓起勇氣撒潑似的試探著問了那人一句:“喂,我說你啊,這樣有意思么?”
劉安仁也不惱她的無理:“有意思,只要看你母女二人安好就可以了。”
“你真的是我阿爹嘛?”懷遠挑眉,沒頭腦的問了一句。
“是的。”沒想到面對這樣直白的問題,劉安仁還能一臉泰然的正經(jīng)回答。
“那為什么我阿媽不理你?!睉堰h追問。
“因為,你阿媽覺得我做錯了事,惹她不高興了?!皠踩誓﹃鴴煸谘g的白玉佩,沉聲道。
“是很嚴重的事么?我上次上學堂時貪玩兒,趁先生不注意時,用毛筆在他額頭上畫了個“王”字,先生向阿媽告狀,阿媽氣得不理我好幾天,還好幾天不做綠豆粥給我喝了?!?p> “哈哈哈哈。”劉安仁大笑幾聲,“你也喜歡喝綠豆粥嘛,我也是,以前,你阿媽也喜歡做綠豆粥給我喝。”
“我就說綠豆粥很好喝吧,阿二那個臭不要臉的還嫌棄它?!睉堰h為找到了“知己”而興奮。
“我說大叔啊,作為過來人,我奉勸你幾句,”懷遠有點飄飄然了,背起雙手,故作老成,“古人云,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你同我一樣,學乖點,向阿媽認個錯,我阿媽這個人脾氣是急點,罵起我來咬牙切齒,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剝了,但其實她心軟得很,你同她認個錯,改過來,她保證會原諒你!”
劉安仁心里一陣苦笑,知錯能改,可是他錯了么,他不知道,是非對錯,正邪黑白,本來就是沒那么容易甚至不可能分明的。
“遠兒,你什么時候能叫我聲阿爹?”劉安仁轉過話題。
“大叔大叔,這事不急,我還要考察考察一段時間,看你日后表現(xiàn)。”懷遠吐了吐舌頭,向前看到自家房屋,懷遠回頭同劉安仁低聲道:“大叔,在阿媽面前,我們還是不熟的哈?!?p> 劉安仁輕笑著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