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十二章
蘇遠的體溫降了下來,林慧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一顆緊繃的心總算放下來了。林慧第一次離得這么近看蘇遠,原來男人的睫毛也可以這樣長啊,又黑又粗的眉毛下面,一雙濃密的睫毛蓋著眼瞼上,高挺的鼻梁像座綿延秀氣的山巒臥在略呈古銅色的臉龐上。林慧肆無忌憚地打量熟睡的蘇遠,她不知道此時的蘇遠早已醒了。
蘇遠雖然閉著眼睛也知道林慧在盯著自己看,她輕微的呼吸打在臉上一陣陣綿軟的搔癢,剛剛開始的時候,還有一種幸福感在膨脹,但林慧過長時間的注目禮,漸漸的讓身體上長出了許多芒刺,他很想動一動,又怕林慧察覺到他的裝睡。他裝出快要蘇醒的樣子,輕輕地哼了一下,稍微動了下手臂和大腿。
林慧見狀,立刻坐直身子,等蘇遠醒來。
“你醒了?!笨匆娞K遠睜開眼睛,林慧輕聲地問道。渾身上下散發(fā)一股母性的光輝。
蘇遠伸了個懶腰道:“這一覺睡得真香,真想長睡不起?!彼只弁嫘Φ?,他知道林慧一直在盯著自己看。
“你說的什么鬼話?”林慧驚慌地怒道。
“啊?”蘇遠被林慧突變的神情嚇到,一時間摸不著頭腦,“怎么了?”
林慧咬住嘴唇不理蘇遠,眼睛里居然噙滿了淚水。
“怎么了?怎么了?是我做錯了什么嗎?”蘇遠看見林慧的眼淚,頓時慌了神,也不知道自己“剛剛醒來”就犯了什么彌天大錯,林慧一向不肯人前落淚的。
林慧垂首不語,用手背揩去快要奪眶而出的眼淚。
蘇遠坐起身來,握住林慧的手,溫柔地問道,“是因為我剛剛開了一句長睡不起的玩笑嗎?”
林慧依舊低著頭,不說話。
蘇遠撫摸林慧的低垂的頭說,“如果是因為這句玩笑,我立刻改正。我好久沒睡過這么香的覺,我真想一覺睡到明天天亮,也是夠長夠長的長睡不起,不是嗎?”
林慧看蘇遠情急之下,倒有幾分路岑一的油腔滑調,一下沒忍住,“噗嗤”笑出聲。
“以后不準說這種話?!绷只劬尤徽f得非常霸氣,蘇遠有些詫異,嘴角彎一起一絲討好的笑意,大聲地答道:“yes,maden.”
蘇遠不正經(jīng)的回答并沒有讓林慧的情緒好很多,她抬起頭不看蘇遠,有些發(fā)紅的眼睛看向窗外縹緲不知何處的遠方,“你知道嗎?父母的離世就好像是推倒了我和死神之間的最后一堵墻,我與死神定定的相望,我隨時能感覺到他的氣息,這讓我時時感動恐懼,并不是我怕死,而是恐懼我身邊的人離開,那種生而無畏的勇氣,在父母離開我的那一刻便帶走了,我不得不直面從未想過的生離死別,我真的害怕,對什么我都不敢太投入,我怕生離,更不能想死別這個問題,我的恐懼會時不時的提醒我一下,人生無常。在我得了亞甲炎的那段時間,我和榮澤宇也出了問題,感情處于波折動蕩。我一個人痛得幾乎要呼天搶地地的時候,也拼命咬著牙,不吱聲,我覺得我只要一叫出聲來,對面的死神就會露出得意的猙獰。我也害怕身邊的人生病,我一顆心顫巍巍地整日懸著,人生太無常,人也太渺小了,渺小得只能看著命運擺布,連呻吟的聲音都發(fā)不出?!?p> 蘇遠沉默了片刻,下了床,把林慧擁入懷中,“所以你會時時刻刻的試探我的鼻息?對不起,讓你害怕了。我答應你,我會愛惜自己,就像愛惜你一樣,我不會讓你擔心,我會健康安全的在你身邊,我保證,只要你需要,我就在?!?p> 林慧問,“原來你早醒了?”,蘇遠這下沒有跟她開玩笑的心思,只是抱得更緊了些,窗外通紅的晚霞像是凝住似的。
林慧希望時間就此停住,從前的日子是她的前生,她要決定從此重生。
“蘇遠,我們什么時候回去?”
“想回去了?”
“嗯,我想重生?!?p> “我要把我身上的包袱都卸下來,重新開始生活。在這之前,我覺得我一直在往下沉,我掙扎過,卻毫無用處,我自己仿佛成了一個旁觀者,一個毫無感情的冷血旁觀者,看著自己一點一點往下沉,有時候還希望沉得快一點,沉到了底,也許就能見到我的父母親了,我太想他們了,他們在的時候,我一天到晚就想著往外跑,當他們真的撒手不管我了,我卻天天想往家里跑。我痛徹心扉的不是他們不再管我了,而是我陪伴他們的時間太少了,以前,總以為日子多得很,多得我想怎么浪費就怎么浪費?!?p> 蘇遠輕撫林慧的后背,輕聲的叫了聲,“慧慧。”
林慧很溫存地“嗯”了一聲。
“讓我們一起重生吧?!?p> 林慧還是“嗯”了一聲,算是答應。
蘇遠看看天色,到了晚飯時間,這一覺自己真的睡得很沉,現(xiàn)在覺得自己就像剛剛出爐的新鮮面包生機蓬發(fā)。
“要不要去村里感受一下綠色晚餐?”蘇遠問。
“綠色晚餐?”
蘇遠呵呵笑道,“現(xiàn)在不是天天在提倡無公害的食物,稱之為綠色食物嗎?”
林慧會意一笑,“這樣突兀的去打擾,不好吧?!?p> “偏遠地區(qū)雖然落后于我們的物質文明,但是我們的精神文明卻遠遠不如這里的純凈,這里的人熱情樸素,沒有那些虛偽的客套,你來了就是客?!?p> 走在山路上,一陣陣將晚的風吹得人非常愜意,很快就看見村里的炊煙從屋頂?shù)臒焽铓铓柩U裊的飄向遼闊的晚霞。
“蘇遠,我們是卡著飯點來的嗎?”林慧一掃剛才的陰郁,臉上明媚得發(fā)光,“這么美的景象,我還真沒在現(xiàn)實中看過,這情景簡直就是鄧麗君的那首歌?!绷只壅f完就兀自哼唱起了那首一代膾炙人口的《又見炊煙》。
又見炊煙升起
暮色罩大地
想問陣陣炊煙
你要去哪里
夕陽有詩情
黃昏有畫意
詩情畫意
雖然美麗
我心中只有你
……
“真的嗎?”蘇遠嘴角揚起一絲壞笑問道。
“什么真的嗎?”林慧不解。
“你說你的心里只有我呀?!碧K遠躲避開做好隨時逃跑的準備笑道。
“呀,你怎么這么壞了,看來路岑一把你帶壞了。”林慧真的要過去捶他。
蘇遠嬉笑地一邊跑一邊躲,嘴里討?zhàn)?,“我錯了,是我的心里只有你。”
林慧追不著,站定看著蘇遠笑,讀書的時候,這也是他們常常嬉鬧的方式,只要林慧不追了,蘇遠肯定乖乖的過來搭訕討好。
但是這次,蘇遠沒有過來,而是一直往前走,嘴里也哼唱起來。
又見炊煙升起
勾起我回憶
愿你變作彩霞
飛到我夢里
……
“呀!”林慧叫了一聲,低頭扶著腳腕蹲在地上。
蘇遠的歌聲戛然而止,跑了過來,“崴腳了?我看一下?!?p> 林慧緊憋住嘴唇,不讓自己笑出聲,緩緩地抬起頭來,一下抓住蘇遠,狡詐地笑道:“哈哈哈,這下看你往哪里跑?!?p> 當蘇遠發(fā)現(xiàn)上當了為時已晚,干脆投懷送抱,“我是心甘情愿被你抓的,你可要抓牢一點?!?p> “切,不好玩,連一點掙扎都沒有。”林慧意識到蘇遠又要開刷,怏怏地一下放了手。
“腳真的沒事嗎?”蘇遠真切的問。
“沒事,裝的?!绷只劾涞恼酒鹕韥硗白摺?p> “慧慧,如果這世上有兩條路讓你選擇,一條非常平坦順利,一條充滿顛簸前途未知,你會選哪一條走?”
林慧思索了片刻,篤定地答道,“第二條未知的路?!?p> 蘇遠很官方的向林慧伸出手去:“林慧同志,很高興與你同路?!?p> 林慧笑著拍開蘇遠的手,“貧!”
蘇遠道:“真的,我好高興我們是志同道合的同志?!?,說完收起笑容正經(jīng)地說到,“人來這世上都是頭一遭,也只有一遭,如果就過一回眼望到頭的人生,豈不是太辜負了生命?!?p> 兩個人說說笑笑,很快就到了村口。殊不知,今天他們的一番話好像成了未知命運的預言。命運正載著兩個年輕人走向未知的旅途。
看見陌生人,村口的狗吠了起來,開始是一只,然后第二只,接著耳朵里全是狗吠的聲音,每家的狗都站在門口對著蘇遠他們狂吠,林慧嚇得不輕,拽著蘇遠要往回走。
“不怕,你不惹它們,它們是不會傷人的,你就當沒事的人一樣往前走。”蘇遠感覺林慧的指甲快要掐進自己肉里。
“怎么可能像沒事一樣!”林慧的聲音發(fā)顫,緊緊地抓住蘇遠躲在他身后,可是身后也有一群狗。
村里的人家出來一看是蘇遠,馬上罵著把狗趕開:“走開,走開,莫叫了,這是蘇校長,你個畜生,連恩人都不認得。”然后對著臉色發(fā)白的林慧說,“莫怕勒,它們不咬人的,看到生面孔畜生就會叫幾句,下次看到你就不叫勒?!?p> 這時不斷的有人從自家出來,看到蘇遠,一個個要拉蘇遠進屋里吃飯。
蘇遠客氣地推辭道,“下次,下次,今天要去看看我二爺?shù)摹I洗尉驼f好要去的?!?p> 林慧分不清東南西北,只管跟著蘇遠走。
“你什么時候還認了二爺?”林慧問。
“是真的,是我親二爺。”
“啊,沒聽你說過,你還真有親人在這里。”
“我太爺爺是個地主,不過在解放前戰(zhàn)亂的時候就破落了,空留了個地主的名號。這個二爺是太爺爺小老婆生的,跟我爺爺?shù)哪昙o相差一個輩分,再說我爺爺走得早,所以跟我們家也不是很親密的關系,我奶奶在的時候,回村里會走動一下,平常他也不會叨擾我們,聽奶奶說,他是個見過世面有文化的人,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過村里。”
來到一家人門口,蘇遠推開大門外的腰門,對著里面喊道,“二爺,有飯吃嗎?”
屋里出來個約莫七十歲左右的老太太,“二奶奶”蘇遠叫了一聲,“我二爺呢?”
老人聲音響亮,笑著迎出來;“你二爺說,這幾天你肯定會來家的,去給你澆泥鰍去了,他說你打小就愛吃泥鰍的勒。應該快回了吧?!?p> 老人看到蘇遠背后的林慧,立刻笑得眼睛成了一條縫,去拉林慧的手,“這就對了,早該帶來我們看看。”
“二奶奶好?!绷只壑览先思艺`會了,但是自己這樣跟來,又能怎樣解釋,只好裝糊涂。
蘇遠趕忙介紹道,“二奶奶,這是林慧,我們是同學?!?p> “嗯”二奶奶仔仔細細前前后后把林慧打量了一番,“好俊秀的姑娘。這個小猴子沒有欺負你吧,他要敢欺負你,我敲他腦袋?!?p> 林慧聽到二奶奶稱一向高冷的蘇遠“小猴子”,忍俊不禁地“噗嗤”笑出聲,瞬即低下頭用手掩住嘴,怕自己太放肆的笑給老人家留下不好的印象。
林慧從小生活在城里,對鄉(xiāng)村的認知基本上是來自書本和影視劇,她一進門就好奇地打量一切,一進屋子便是個露天的類似電影里見過的天井,房屋三面環(huán)抱天井,抬頭看去,將晚的光線柔和的落進來,她扯了一下蘇遠的衣襟,小聲問道,“晚上在這里能看到星星,是吧?”
蘇遠回頭笑道,“今晚要不要在這里?。俊?p> 林慧趕緊搖頭,沿著天井走到大門正對著的“廳堂”,林慧實在不知要怎樣稱這間敞開的屋子,就權當是廳堂吧,堂前有一張八仙桌,桌子看上去上了一定的年紀,散發(fā)出一股古樸的蒼老氣息,但是很干凈,桌上放著青花茶盤和茶盅,旁邊還有一把紫砂壺。
二奶奶招呼蘇遠和林慧坐下,便從堂前的一個側門出去了,小片刻,居然端來兩碗熱氣騰騰臥著秤砣蛋的湯水,“先墊墊肚子,馬上就做飯?!?p> “啊,二奶奶,我們不餓。”林慧不知道要怎樣推脫客氣。
“來了家就是客,趁熱吃了,就是一碗糖水,不撐肚子的?!?p> 林慧看到一大碗蛋,為難的看著蘇遠,這一大碗蛋下肚子,怎么吃飯啊,再說……
蘇遠明白林慧的心思,對二奶奶說,“二奶奶,這樣吧,我和林慧吃一碗就可以,那一碗留給二爺回來吃,再說,吃得太飽了,等下怎么吃飯,我最饞的是二奶奶的菜?!?p> 二奶奶爽朗地笑道,“就你事多,人家林姑娘怎么就吃不下了。一碗糖水就能把你飽得怎樣?!?p> “二奶奶,我……”
蘇遠沒等林慧說完,幾乎是撒著嬌地喊道:“二奶奶,你就讓我們多吃點你做的菜嘛,在國外,最想吃的就是您做的飯勒?!?p> “好好,那這一碗你倆要給我吃完。”二奶奶磨不過蘇遠,只好妥協(xié)。
二奶奶說完就轉身進到廳堂的側門。
蘇遠小聲地對林慧說,“這一碗必須要吃干凈,要不然,老人家會難過,這是這里的好客禮儀,客人進門必須煮上一碗點心,客人不吃就是瞧不起主人?!?p> 蘇遠讓林慧先吃。一口溫熱的糖水進肚,倒也舒服,中午的小魚干吃太多了,然后一直在給蘇遠敷毛巾,連口水都給忘了喝,現(xiàn)在才有些松懈之后的疲憊,這口糖水即解渴又解乏,她吃了一個蛋,余下的給蘇遠包了。
蘇遠吃蛋的時候,林慧這才有空環(huán)顧四周,看到堂前另一側的小案幾上的一個竹架上端端正正的擺著一根類似簫的東西,但一定不是簫,簫要比這個東西細一些,而且……林慧不由自主的走過去端詳。
這段竹子上有五個孔,一端有一個形如新月的反切口,應該是樂器,但是林慧卻不知是什么樂器,也許是什么古老的樂器,正看得出神,蘇遠在背后說道,“尺八?!?p> 林慧一回身,疑惑地“嗯”了一聲。
“這根竹子叫尺八,類似簫的樂器,是我二爺?shù)淖類?,你看竹?jié)都泛著深棕紅,看它蹭光油量的,竹子都包漿了,你就知道我二爺有多喜歡它。”
“它跟簫聲一樣好聽嗎?”林慧來了興趣。
“好聽,小時候來的時候二爺興致來了就會吹上一曲,音色比起簫音更深沉渾厚,音色可以蒼涼遼闊并帶有殺氣,也可以表現(xiàn)出空靈和恬靜的意境,這就全看吹的人的心境了?!?p> “哦,我以前都不知道還有尺八這個樂器,我以為竹子做的也不過是笛子和簫呢,就是電視電影里都沒看到過?!?p> “尺八,起源于我們國家,在隋代和唐朝,尺八是宮廷里主要的樂器,宋代開始,來自民間的簫和笛逐漸取代了用于宮廷雅樂的尺八地位?!?p> “哇!”林慧的眼睛發(fā)亮,“你懂得好多哦?!闭f話的神情像個追星的小姑娘。
蘇遠被林慧夸得有點不好意思,“也不是了,因為隨著尺八在國際上的流行,以及RB尺八到中國的尋根,尺八文化才又逐漸傳回到中國,我看過幾場尺八演奏,現(xiàn)在還是比較小眾。我二爺?shù)某甙舜底嗾娴目梢苑Q得上大師級?!?p> 蘇遠拿起尺八,問林慧,“知道為什么叫尺八嗎?”
林慧饒有興致的猜到:“是不是哪個高僧啊或者世外高人的名字,或者是發(fā)明這個樂器的人?!?p> “哈哈哈哈,你這叫現(xiàn)代思維局限?!碧K遠戲謔道,“其實古時候的人很簡單,就因為尺八的長度是一尺八,所以就叫尺八?!?p> “你這么了解尺八,是不是也會吹?!?p> “我是小時候聽二爺爺吹過,然后又看見它出現(xiàn)在國際舞臺上,才對它產生了興趣的。我二爺爺寶貝似的,碰都不讓我碰?!?p> “你這不是碰了嗎?你個小猴子,又在背后說二爺爺?shù)膲脑??!?p> 蘇遠和林慧同時回過頭來,一個老人正從暮色中往屋里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