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卷坐在林木掩映的石凳間翻著書——一個日本人寫的書。他像模像樣地看著前言,這多少有點另自己吃驚。他不喜歡看書,包括課外書,看見紙上的鉛字就腦仁疼。而此刻之所以能耐下心,除了因為無事可做,更多的是想從這個叫沈佳的女生所讀的書里,探尋出一絲絲她的興趣愛好。
然而前言的內容卻讓他毛骨悚然,寫了一個男人的三張照片:幼年時代的相片像個會笑的猴子;學生時代的相片怪誕可怕,用書里的話說就是“怪異的英俊青年”;第三張相片上的臉居然比“死相”還可怕,像把馬頭按在了人身上。
“居然喜歡看恐怖小說?!本砭硇睦镟止荆镜靡宦暟褧仙?。剛才草草瀏覽一番,沒有看見公家的磁條,估摸這應該是沈佳自己的書。此刻他只覺四周陰森可怖,跟自己八字不合,再也坐不住了,便拖著右腳慢騰騰往回走。
走了十來米,看見孫攀他們正朝這邊來,他停下腳大喊:“謝謝祖宗們還記得我,半個點兒了!”
“1500剛完就過來了,夠意思了?!睂O攀道。
“謝謝啊,你是跑了還是跳了?”卷卷反問。
“是我跑了呀,氣都沒順呢。決賽第四,不丟你們臉吧,雖然沒取上名次?!鼻仉p笑嘻嘻的。
“你可以啊,昨天2組不是還嚷嚷不公平,說她們第五第六都比你們第二第三跑的快?!?p> “這叫用現實給了她們個大嘴巴子?!睏钋嗤龀錾劝驼频膭幼?。
“名列第四的校服小妹,你是要火。早知道我就看比賽去了,剛坐那無聊死我?!本砭硐肫鹗裁此频?,單腿蹦到孫攀面前,“手機呢,你手機給我?!?p> 他接過手機,迫不及待翻開,搗鼓了半天:“怎么沒有未接?。课覄偨o你打了。”
“剛沒接到,后來看是生號就刪了?!?p> “刪了?!”
孫攀斜著眼:“怎么?”
“你真是,靠,能占你多少內存。你看看你通訊錄里,滿共不到十來個人,其中還算上頌姐等四五個親戚。”
“礙眼?!?p> 卷卷捶胸頓足好一會兒,自知多說無益,也便作罷,問楊青彤:“你班體委和班長呢,昨天都沒來得及好好謝謝他們。”
“不用客氣,破紀錄發(fā)的獎金請大家搓一頓就行了。”
“還是叫他用獎金去矯正下鼻子吧?!鼻仉p笑道。
下午舉行了頒獎典禮,運動會上出彩的不再是清一色學習好的學生,大家不用以成績好為前提才能參賽,跑得快、跳得高、扔的遠都是優(yōu)勢,寫稿子寫的勤快,也能撈一個“小小報人”獎。想想每學期學校都變著花兒嘉獎品學兼優(yōu)的學生,什么“優(yōu)秀學生”、“優(yōu)秀班干部”、“三好學生”、“進步之星”……就算組織個文藝晚會,主持人一定是尖子班里選出來的可人兒,參加個市級朗誦比賽,朗誦員也是從好學生里找到的好聲音。在還算崇尚個性,全面發(fā)展的高新尚且如此,市一中等學校更不必說了。優(yōu)秀的尺碼變相和學習拔尖對等,思品、道德、綜合素養(yǎng),這些本應比高分更重要的品質,卻往后站。德智體美勞,噢見鬼去吧,智力一頂一的孩子,當然修德練體蘊美耐勞。運動會之于高新算是校園盛事,就這一點足以讓大家為學校自豪,可比那些直接取消運動會的學校強太多了。
所以說,當為期兩天半的校運動會頒獎閉幕后,大家都少有點戀戀不舍,可迎面而來的七天長假,又讓人歡欣鼓舞。暫且不要想七天成倍的作業(yè)量,暫且不要想國慶長假后接踵而來的月考,暫且不要想月考后按排名滾動的班級,暫且不要想從十月開啟的周六補課模式……什么事兒都等放了假再說。
十一假期的頭三天秦雙隨小姑一家去了婺源理坑,那是姑夫鄭之華的老家,于秦雙而言也是頭一次去的新鮮地。古徽州蒙蒙的天,悠悠的水,粉墻黛瓦下理翅的雀兒,官邸老宅間冒頭的青苔,風混著苔色吹向遠山,那半山黛色似乎也就綠起來了。白日和黑夜以一盞盞亮起的紅燈籠為界,煙霧繚繞中透出蒸菜蒸飯和果酒的氣味。
姑父說桃子太皮,來這里磨磨性子最好不過,婺源鄉(xiāng)風淳樸,好讀成風,在姥姥那兒被慣得越來越沒王法。
秦雙只是嗤嗤的笑,甚至還刻意壓低了嗓門:“這話你肯定不敢對小姑說?!?p> 姑父也一笑:“你猜要真讓桃子住過來,不往長說,就一個月,那小子呆得住嗎?”
“應該可以吧,我就覺得這里很好玩啊,桃子剛不也跑到溪里摸魚,吃飯都叫不回來。”
“過了新鮮勁兒,除了乏味就剩無聊。小時候我也不愛學習,翻墻爬樹,摸魚抓蝦,時間長了就膩了,到頭來還是得讀書,想走出去,去縣里,去城里,去比城里還大的地方。小時候沒人甘于一輩子呆在這兒,倒不是嫌窮,想想外面的世界,太好了,好到出去吃苦受累也愿意?!?p> “我記得以前奶奶家在鄉(xiāng)下的時候,爺爺給我和桃子在門梁上扎了個秋千,我倆搶著蕩,誰也不讓誰,最后打了一架?!?p> “唉,現在想想要是搬回這里住也不算壞,歸園田居,優(yōu)哉游哉。”
“姑父,別人可以,但你不行。你這雙做手術的手哪里種過莊稼,到時候‘草盛豆苗稀’是肯定的?!?p> 鄭之華一笑:“你呢?想去大城市嗎,像你爸媽那樣,永無止境?!?p> “姑父,你覺得我爸媽這樣真的好嗎?”
鄭之華以為是做女兒的想念父母,便寬慰道:“人這一輩子,無時無刻不在做決定,小到醒來吃什么,大到以后去哪里。有時候決定做著做著就到頭了,這輩子也過完了。很多做過的決定你甚至到最后都難判對錯,旁人也無法理解你的猶豫煎熬,你只能知道后不后悔。正確不代表不會后悔,錯誤也可能意味著不留遺憾。無論他們做出什么樣的選擇,他們一定是盡自己最大努力給你他們能給的最好?!?p> “我不是說這個,很小的時候我希望爸爸媽媽是醫(yī)生、是老師、是警察、是工程師……是所有聽起來可以讓同學羨慕的職業(yè)。結果呢就特別驕傲,我爸媽可是科學家呢,而且是兩位優(yōu)秀的學者,家里有好多他們的證書、獎章、獎杯……慢慢的我覺得,這只是一面。從另一面去看,他們是兩個偏執(zhí)的‘科研工作者’,為此丟下他們年幼的女兒,去最艱苦的村落駐扎,到最遠的山水勘測。爺爺走了,留下奶奶一個人,他們也不能常伴左右照顧年邁的母親。從這一面看的話,這是不是自私呢?”
鄭之華不想平時看起來天真開朗的姑娘,其實內心是如此細膩豐富。成年人慣用自己的經驗來打量一個孩子的成長,輕易得出“還是個孩子,哪里會想那么多”的結論??墒聦嵞?,一個人的成長是不分年齡的,因為經歷,這一刻她十五歲的侄女遠比一個成年人感悟得透徹。
秦雙看姑父沒說話,擺了擺手:“我可不是怪他們,我打心眼里敬佩他們,并為之自豪。但是我怕他們太優(yōu)秀了,所以接受不了自己孩子的平庸。我不想做一個偉大的人,一個人人稱贊的人,我想他們要是知道我這么沒志氣,得多失望啊。”
鄭之華饒有興致:“那你想干嘛?”
“我啊,我只想認認真真做自己喜歡的事?!?p> “具體呢?”
“這不能告訴你,你們大人最膽小,覺得這也不可能那也不可能,只會給人潑涼水,絕對不能讓你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