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長嬴很早知道,這世上,恨他的人,遠遠比愛他的人要多;希望他死的人,也遠遠比渴盼他活的人多。
無數(shù)人盼著他好,并不是出于對他的關切,僅僅是因為,他們依托他而存在,假如他倒了,他們也就完了。
宮人如此,寺人如此,美人如此,太后和外戚亦如此。
正因為這種依附關系,每個君王執(zhí)政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將朝中重臣陸續(xù)換成自己的心腹。
這些一步登天的臣子,因新王而顯貴,自然害怕被君王厭惡,失去現(xiàn)有的榮華富貴。為保住地位,唯王命是從。
不求任何,純粹對他好的人?
他還真沒見過。
包括阿姮,他曾經(jīng)也以為,她對他有所求。
只不過,求得不是物質(zhì),而是情感上的依靠,以及通過他,實現(xiàn)心中的理想。
一旦二者之中,有任何一項達不到,以她的驕傲,肯定轉(zhuǎn)身就走,不帶任何猶豫。
但這已經(jīng)是難得的純粹了。
哪怕每個人都小心翼翼揣摩他的喜怒哀樂,留意他的喜好,對他察言觀色,百般迎合。可除她之外,再沒有人會真切地關心他。
為了這份真情,他不吝付出些許真意。
漸漸地,假意變成了真心,特例變成了慣例。
久而久之,他們就真的像“親人”了。
殷長嬴并不介意臣子或者嬪妾們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也從不掩飾自己的涼薄無情。
無論他性格如何,只要他們對他有所求,就會在他面前展露最好的一面。
下位者獻出能力、身體與忠誠,上位者賜予權力、地位和財富。
這本就是一場并不等價的等價交換,主動權全在殷長嬴一方,其他人根本沒得選。
既是交易,就不要奢望他人的真心。
親生母親待他尚且如同仇敵,何況他人?
但所有人都以為,他對阿姮是不同的。
為此,羨慕者有之,嫉恨者有之,明里諂媚者有之,暗地中傷者有之。
無論是怎樣的情緒,全都基于他們認為“大王對國巫大人與眾不同”這一基礎上。
所有人都堅定地認為,在大王那里,只有國巫大人是他的親人,能夠得到優(yōu)待,他們都只是外人。
殷長嬴知道其他人都是什么想法,他沒承認,也沒否認。
可在內(nèi)心深處,他并不是這么想的。
對他而言,殷姮與其他臣子,并沒有太多的不同。
只不過,她的力量決定了他對她的優(yōu)容程度要遠遠勝過他人;而她的性格,讓他確信,無論對她再怎么縱容,都不會對國家和他造成什么威脅,所以更多的寬縱也無所謂。
僅此而已。
但殷姮究竟是什么想法呢?
殷長嬴曾以為,殷姮是不知道的。
不知道先王對她的冷酷和殘忍,也不知道他這個兄長對她的脈脈溫情,只是一種獲得她忠誠的手段。
就算再溫柔善良的人,知曉這一切后,不說心懷怨恨,圖謀報復,也會心有芥蒂,加以提防。
但她對他,始終真摯而無私。
所以,殷長嬴一直認為,在殷姮的認知中,她幼時被父母兄長所忽視,而他發(fā)現(xiàn)這點后,就做出了種種彌補。她被他表現(xiàn)出來的恩寵蒙住了雙眼,就真以為他們兄妹之間的感情好到堅不可摧了。
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殷長嬴沒有絲毫的后悔。
哪怕過去是假的,現(xiàn)在是假的,未來也是假的,都沒關系。
阿姮以為是真的,這就夠了。
只要阿姮保持現(xiàn)在的樣子,不對他懷有任何異心,他就始終會給予阿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滿足她的任何愿望。
放糧給百姓,用眷族修路,將珍貴的內(nèi)丹用在鍋爐和列車上……這些原本都不在殷長嬴的規(guī)劃內(nèi)。
既然阿姮想這么做,滿足她也無妨。
但……
短暫的死寂后,殷長嬴才緩緩道:“阿姮,抬起頭,看著孤?!?p> 殷姮清楚,一旦提起十年前的事情,以殷長嬴的敏銳,肯定什么都明白了。
揭穿自己從頭到尾都知曉一位強權君王冷酷無情,種種恩寵都不過是為了控制她,本質(zhì)上對她毫無真情實感的事實,是一件好事嗎?
殷姮不知道。
但這一刻,她的內(nèi)心無比寧靜。
而她抬眸望向殷長嬴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的神情,比大海還要沉靜。
不等殷長嬴發(fā)問,她已經(jīng)輕輕地笑了,眉目比月光清冷,神色卻比暖陽還要溫柔:“就算開頭沒那么好,但如果從頭到尾,都是大兄單方面在付出,我一味索取,那么結(jié)局一定不會好,對吧?”
真與假,本就沒那么重要。
哪怕情誼是假的,可落到她這里的好,一樁樁,一件件都是真的。
權力、地位、榮耀、尊重……
不管她是否需要,他能給的,都已經(jīng)超規(guī)格給了她,甚至還破除了她心中的迷障,指引了她的人生。
而她的理想和希望,也通過他,得到了實現(xiàn)。
這難道還不夠嗎?
殷長嬴定定地看著殷姮,用一種平靜到極點的語氣,緩緩重復了一遍殷姮話中的漏洞:“孤一直在付出?”
“難道不是嗎?”
當然不是。
早在兩年前,殷姮剛回來的時候,鄭高就向殷長嬴匯報過,“公主沒有任何喜歡的東西”。
無論含章殿,還是安車上,全都是他賞賜,或者少府按份例上供的東西,沒有一件是殷姮真正喜愛的物品。
毫無疑問,這是不正常的。
只有對現(xiàn)有的一切毫不留戀,隨時準備抽身離去的人,才會是這種態(tài)度。
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臨時改變計劃,又是興建中天臺,又是留她到上林苑。
殷長嬴很清楚,殷姮并不是沒有喜好。
她喜歡音樂,但既不養(yǎng)樂隊、樂師,也不喜歡收集名貴的樂器,而是不假他人之手,精心制做了一把名為“轉(zhuǎn)調(diào)箜篌”的樂器,為了保存箜篌,還特意用巫力開辟了一個小型儲物空間,只為貼身攜帶,須臾不離,沒事就自娛自樂地彈兩曲。
這就是很喜歡的表現(xiàn)了。
至于他賞賜的金銀珠寶,古玩器具,她全都留在了含章殿。
這些旁人夢寐以求,代表無上榮耀的珍寶,對她來說都屬于“有當然挺好,沒有也無所謂”的東西,壓根不被她放在眼里。
她真正所求的,只有情緒價值而已。
唯獨這個,他不曾給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