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小的單間里,樊辰和孫青,一個坐在窗沿上,不停喝酒;一個坐在酒桌旁,僵若石像,一字不發(fā)。
樊辰的話語,給了孫青很大的沖擊。
孫青之前一直以為,家族傾盡全力供養(yǎng)他,此乃天大的恩德。等他出人頭地,飛黃騰達,自然也要粉身碎骨來回報。
這不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嗎?
若他不回報家族,世人都將戳他的脊梁骨。
毫無疑問,“孫家生養(yǎng)了你,供你讀書,讓你上京,令你能夠拜入太史令門下。你能有今天,都靠孫家”這句話,將會牢牢地綁住他一輩子。
每當他不情愿幫忙的時候,都會有人拿出來,反復告訴,或者說以此來逼迫他,沒有孫家,就沒有今天的你。
但這個邏輯關系,是不是也能反過來?
孫青破天荒陷入迷茫。
憑心而論,改變他人生的,究竟是孫家,還是公主,抑或是他自己?
孫家投資他,是因為他天賦卓絕;
太史令收他為弟子,是因為愛他年少多才——孫家的錢雖然是敲門磚,讓太史令愿意考校孫青不假,若他不是本身資質過硬,過目不忘,精于術數,博聞強識,太史令也不會點這個頭;
跟隨公主去岷郡,是因為孫青覺得朝中將有一場龍爭虎斗,想要避開,征得太史令同意后,主動加入隊伍;
得公主青眼,是因為他的姑祖母孫伯姬,恰好是公主身邊的女官。或許,公主正是因為這一層關系,注意到了他。
至于后續(xù)的那些事情……
十九年的人生軌跡,如此傳奇,究竟誰出力多一點,怕是難以計量清。
孫青覺得,自己是時候想一下,自己該怎么處理一朝飛黃騰達,家人恐怕也會隨之改變的情況了。
故他斟酌片刻,打破了這份沉默:“我觀公主的意思,接下來幾年,昭國恐要大興水利與道路?!?p> “我會主動向公主請纓?!狈交卮?,“你留在王都即可。”
孫青怔了一下,就見樊辰輕飄飄地說:“明年開春,柳家就會連新婦帶嫁妝一起送到王都,這不是標女官已經說過的事情嗎?你人若不在王都,又怎么成婚?再者,明年,你也剛好加冠,雙喜臨門,豈不妙哉?”
話雖如此,但孫青很清楚,樊辰只是幫他找借口而已。
成親又如何?就算他在外三五年,柳家難道就會不認這門親事了嗎?
加冠雖然也是大事,可與仕途相比,孰輕孰重,還用想嗎?
歸根到底,不過是因為,二人都知道,就算公主想要親力親為,若他們這群做屬下的敢真讓公主參與基礎建設,大王絕對二話不說,直接把他們兩個給處理了。
所以,公主若要離開王都,去督促各地的道路建設,修建軌道等等,孫青與樊辰二人,必定有一個要跟去。
另一個呢,當然要留在王都。
畢竟,上林苑里還有那么多眷族,不可能說鄭高來負責。
若以二人的巫力屬性來論,于情于理,最適合的分配都是,孫青留在上林苑,樊辰追隨公主。
何況,孫青本人也不太希望離開王都。
準確地說,不希望距離大王太遠。
這也是世家的通病。
世家一旦遠離權力中樞,就代表著飛速沒落的開始。
如果不能在幾代之內,重新回到君王身邊,一個曾經顯赫的大家族,往往就這么無聲無息地沒了。
正因為如此,哪怕知道,跟著公主,大王也絕不可能忘了自己,但孫青還是本能傾向于留在上林苑。
說句不好聽的,他在王都,家里鬧出什么事,他還能盡快處理。
若他不在王都,天知道會鬧出什么亂子。
孫青決定,必須趁著這個機會,給家里定一些規(guī)矩。
既然孫家靠他才能重回王都,那么就必須聽他的才行,什么長幼有序,輩份倫理,都必須給他的意志讓路。
又想從他手里拿好處,又想仗著輩份,讓他事事聽從,沒門!
就如樊辰說的,哪怕是做買賣,也沒有這么無賴的道理,不能說憑著一些人情,就什么便宜都想占吧?
還有老師那里,也需要畢恭畢敬地對待。
太史令對他這個徒弟可真是掏心掏肺,傾囊相授,可他不想娶老師的女兒,繼承太史令的衣缽,就托辭“太史令之位世代相傳,豈有交給女婿,令父子相離的道理”,然后自請加入公主的隊伍,去了岷郡。
這四年來,太史令一直以為他在岷郡,還寫了好幾封信問候他。
等他“跟隨公主的隊伍歸來”,老師還很高興,聽見他得柳合青眼,許以婚姻,更無一絲慍怒,反倒發(fā)自內心為他高興。
孫青也很尊敬老師,可只要想想,或許送禮的人也等在老師那里……
哎,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是麻煩事。
看見樊辰無事一身輕,愜意地喝酒,孫青竟有些羨慕了。
就在這時,兩人同時聽見遠處傳來隱隱的喧嘩之聲。
什么情況?
孫青喊了一聲“小二”,余音尚在,人已消失不見。
待小二掀開布簾,進來的時候,發(fā)現滿地只有碎裂的酒壇,以及桌上一塊拇指大小,黃橙橙的金子。
而這時,樊辰和孫青已經出現在五條街之外。
兩人的衣著本就質樸得很,雖然樣貌比較出挑,但混在圍觀群眾里,只要稍微低頭,還是沒那么顯眼的。
圍觀群眾們竊竊私語。
“這是哪家?”
“不知道,反正天天人來人往,是個大人物?!?p> “里頭怎么哭得這么慘,死了爹似得?我記得我為了賣貨,進去過一次,好家伙,走了大半天,才見著一個主事的人。”
“那么深的院子,哭聲還能傳出來?”
“一個人哭當然不成,若是所有人都哭呢?”
“那還真是死了爹?”
雍城百姓見多識廣,一看就知道,這等情景,要么就是一家之主沒了,要么就是他爹娘沒了。
前者是大樹倒了,后者是大樹要守孝辭官,好不到哪里去。
換別的情況,斷不會哭得這么慘。
孫青感知了一下,小聲對樊辰說:“是太仆,他的嫡長子,娶了相邦的女兒,兩人關系莫逆?!?p> 樊辰冷笑:“自盡保全族?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