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響正播放著惟妙惟肖的白噪聲，上一首完結下一首悄悄開始，潺潺流水細成一線然后化成轟隆雷聲，聽著雨點嘈雜落下，就好像空氣也泥濘潮濕起來。
顏晟安原本想在下午找趙牧之隨便聊聊，等了會兒沒見到人又有其他的事情就離開了，這本來就是他一時興起，并沒有多想什么，聽了莫宴的電話才知道那姑娘惶惶了一下午。
他不止一次在片場見到她茫然無措的委屈樣，那是一種沒見過什么風雨的脆弱又美好的狀態(tài)，很能給人好感。他又看了看外面川流不息的燈火——風雨雷電總是會或遲或早的來臨，沒有人能徒步穿過夜晚而不留下夜的印記，而清晨和朝霞會按照自己的步子追隨著夜晚，也沒有人能夠略過。
他想，曾經(jīng)那個母親應該也是想保護她的孩子，望她一生安好的，她未嘗沒在內(nèi)心深處埋著對自己軟弱無力的唾棄，可是她已經(jīng)迷失在了深夜，無法走出來，所以也根本不知道怎么讓自己的孩子逃離。
后來，她成了黑夜的一部分，成了她要保護的孩子的風雨雷電。
這樣想著，電腦屏幕已經(jīng)徹底的暗了下來，索性就拋下鼠標和鍵盤，也不管是多晚，打過電話給莫宴聊了起來。
——
“我們是在兜圈子！”
從踏進小區(qū)樓開始，牧之就覺得小區(qū)里陰沉的遠勝外面，無端端有種山雨欲來的氛圍。樓道里也比平時安靜了許多，她躡著步子湊過去，就聽到了這么一句。
好像是季導的聲音，音量不大，但聽得出十分煩躁。顏老師回了句什么，聲音太小了沒聽清。人類這該死的好奇心，她并沒打算偷聽，只是這似乎再近一些就能聽的清楚明白的錯覺蠱惑了她，于是向前一步，一不小心就碰開了虛掩的門。
求生的本能讓她首先望向門外的圍觀人群，卻發(fā)現(xiàn)他們可疑地后退了些，還有人手動給她比了個贊。甚至不想面對的情緒還讓她有空腦補了他們內(nèi)心的話語：敬這條真漢子！
“牧之？過來?！彼犚娚砗蟮念伬蠋熣泻羲?。
一邊道歉一邊蹭了進去，幾乎主創(chuàng)都扎到這里，是打算吵一天的標準架勢。以前牧之有幸見識過一次，只不過那時她在外面跟別人扎堆兒聊熱鬧放羊，沒想到還有自己湊進來的一天。
“新劇本看了么？”顏老師問。
“昂，看了一遍?！彼⌒÷暣?。
“有什么看法？”
“看……看法？”她驚慌的看顏老師，他認真的看著她，大家都在盯著她看，這場答辯來的毫無準備，新劇本里貼的五顏六色的便箋紙，和搜索得來預備慢慢參考的論文索引也不能幫助她整理出一條清晰的作答思路。
“別緊張，想到什么說什么?！鳖伬蠋熉曇舾訙睾土诵o她拉了張小凳子，“現(xiàn)在是工作討論，不是隨堂考試。”
她垂下的手偷偷摳了摳褲子的兜，聲音還帶著點不自信：“從我的角度看，這個孩子是一直被動應對的，因此多些戲份少些戲份變動不是很大?！?p> “我們在兜圈子，”季導重申，但不是對她說的，“我們花了太多精力在‘母親怎么想，孩子怎么做’上了。這一部分已經(jīng)讓故事開始失重了！”
“這不是在討論怎么調(diào)整嘛！”莫宴離季導最近，拍了拍的他的肩膀，“既然現(xiàn)在又陷入僵局，不如聽聽新鮮的意見，牧之，你來說說你對修改后整體的看法?！?p> 被點到名字的牧之緊張的咽了咽口水：“我不是很懂故事比重的問題，但我覺得……人類的行為模式具有內(nèi)在的穩(wěn)定性，在外部環(huán)境的變動刺激不足夠大的時候，人會習慣性因襲一貫的生活方式，即便是自己厭惡唾棄的方式……”
也許并不是每一個人都對這長篇大論感興趣，但所有人都清晰的感受到，隨著“人類的行為模式”小型學術報告的理論展開，一進門就很拘謹?shù)内w牧之越發(fā)頭腦清晰，思路清楚，連聲音都清亮了許多。
以至于顏晟安從她第一句話就可疑的翹起了嘴角，給了季導一個“不出所料”的眼神，但硬是到一個大主題論述完畢，她喘一口氣打算進行下一點論述的時候才找到恰當?shù)目障洞驍嗨骸澳林f劇情！理論的東西你有空找我一下，我們具體再聊?！?p> 此時的牧之還沉浸在發(fā)揮不錯的自我感覺中，完全沒留意到諸人忍俊不禁的表情，哦了一聲，重新整理了思路：“我感覺，母親已經(jīng)很習慣了這樣的日子，她是一個在曾經(jīng)關鍵抉擇的時刻十足善良，但是被生活磨平了給不了日常善良的人。也許她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想過不帶著孩子會怎樣，這不過就是一種……呃……隨口吐槽？”一時之間也想不到更合適的詞，牧之脫口而出后不由得看向顏老師尋求力量。后者微笑頷首的動作根本看不出是接收到她的目光后不經(jīng)思索的本能反應，于是她安心的繼續(xù)說下去，“就像是我們盯一個大的數(shù)據(jù)經(jīng)常崩潰的說‘毀滅吧，崩潰啦，學不下去了，隨便吧……’這些都只是……是一句口嗨。所以……我還挺理解不了她為什么為了結婚……而有這么強烈的遺棄想法……”
風扇吱呀吱呀的轉著，是原屋主留下的物件，很復古的擺頭款，年深日久的顏色沉積在年深日久的噪音上。
因為是周末，樓上哪一戶的電視聲通過開了的窗戶飄進來，也聽不清具體什么，只是時不時的哈哈哈哈笑成一片的聲音，這么聽來假假的，應該是節(jié)目組請來表演觀賞情緒的場外觀眾。
就像是年少無知時盛夏午睡后將醒未醒的片刻，許多種無關的聲音，許多種無關的愜意，真懷念啊。
這樣的七月里一個這樣的趙牧之，額頭光潔飽滿，眼睛清澈明亮，隨時能來一段充斥著各種名詞的答辯，一二三四點分列清晰，就等著高分做最后的總結點綴，真是無知的理直氣壯，叫人羨慕。
“牧之……”莫宴猶豫了幾回也沒籌措到合適的詞匯，只能籠統(tǒng)說說，“成年人的生活，很苦的。這不像是，今天的課業(yè)太多太難了這種……也許對你們來說已經(jīng)很愁苦的東西。有些人……只是活著，為了明天還能呼吸，吃飯，就已經(jīng)拼盡全力。但他們無論怎么看明天還是黑的，看不到未來的路。對他們來說，只有打破一途，也許還有點希望?！?p> 閱歷是牧之無法反駁的缺失，她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出于習慣性的學術質(zhì)疑精神，超小聲的回了句：“可是故事里的直接誘因是一段婚姻呀，她不怕么？我的意思，她結過一次婚了，體驗過被拋棄的感覺，更直接導致了這個今天……那么對她來說，跟這個孩子相處是一貫性的，是暫時安全的，而進入下一段婚姻卻是有過往傷害印記的未知……”
“嗯！”她拿到了季導今日首個肯定，“牧之這個思路也不錯，我們也需要添加進來考慮。晟安，”他轉過去叫顏晟安，“加那么多母女對抗沒有什么意思，那個孩子本質(zhì)就是消極服從，點到即止。我知道你現(xiàn)在比較偏愛她，但是展現(xiàn)她的別無選擇的無辜不如考慮刺激她活起來?！?p> 牧之愣愣的，也說不好自己聽懂了沒聽懂了什么聽的對不對，她順著這話頭去看顏老師，只看到他似乎有點出神，心不在焉的應付了季導幾句。然后他轉向自己：“牧之，你知道的吧，故事的主角都有一項特權——他通常選別人不敢選的路，他的能動性特別高，就好像他知道自己是主角?！?p> 他的目光有些縹緲又有些急迫，不是“顏老師”習慣的寬和教導款，所以雖然這句話跟前言沒什么關聯(lián)可言，甚至她也沒大懂說這句的意思，牧之還是覺得自己該義無反顧的點頭，于是她就這樣做了。
再接下來的討論她又恢復了旁聽生的身份，心安了許多，不過也敢抖著膽子小小聲接上兩句。偶爾他們也問她：這個有什么說法支持？她回憶了番最近開的小灶，挑理解記憶的說上一些，有些對了有些不對。反正對不對也沒那么重要，重要的大家把想法拿出來，以供挑挑揀揀。
中間有點不在狀態(tài)的顏老師跟她說：“我跟一家成年自閉癥患者的自助組織聯(lián)系過了，這兩天就別排牧之的戲了，我?guī)^去體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