僰人可沒有漢人那些繁文縟節(jié)禮教大防,見凌遠方三娘二人情意綿綿地悄悄說著情話兒無不眼含笑意。于他們心里,除了族長天下間再沒有人能配得上神使大人了,除了神使天下間也再沒有人與族長這般般配了,太后這道懿旨當真是太合心意不過了。
一眾官員們這時候卻只得仰頭望天了,“咳!這鼓聲怎地這般綿長?倒是沒有細數(shù)”。
“下官聽仔細了,共九九八十一聲,僰族九月九日的賽神節(jié)也是他們蛙神娘娘的誕辰,九九八十一通鼓聲意在禱告神靈祈求庇佑,亦有上表忠誠不渝之意”。
“多少生靈免于戰(zhàn)火,僰人歸心正當其時又何其幸也”,海瑞轉(zhuǎn)過頭,“吳大人功課做得如此仔細,亦是戎縣百姓之福啊”。
“大人謬贊,下官慚愧”,吳中行躬身施禮,“沒有陛下和朝堂諸公的運籌帷幄,沒有川省諸位大人與錦衣衛(wèi)聯(lián)手內(nèi)外兼施,又怎會有如今的大好時局。沒有海大人您這定海神針,下官也左右難顧難以放開手腳啊”。
“嗯!”,海瑞點點頭,“朝廷有意在敘州試行新政,本官自會全力而為,但若是沒有吳大人與諸位同僚支持,本官也是獨木難支”,話鋒忽地一轉(zhuǎn),“本官可是與方大人立下軍令狀的,紅薯畝產(chǎn)若是達不到兩千斤便辭官回鄉(xiāng)永不為官……”。
吳中行暗暗翻翻眼睛,你和方大人打賭關我什么事啊,難不成還怕我給你暗里使絆子不成?“下官定竭盡全力不負陛下重托,不負戎縣父老”。我這知縣可是老師給我爭取來的,是陛下親自點的將,你辭不辭官那是你的事,可別拉上我。
“敘州初定民心不穩(wěn),紅薯之事雖是重中之中,但漢夷關系卻更不可輕忽了。本官見縣衙之中小吏雜役皆為漢人把持,事及漢夷爭執(zhí)恐難免會有所偏向,不若借此機會充些僰人進來以為制衡,李大人以為如何?”,大明治下大小官衙皆是以漢人為主,鮮有夷官管理漢民的,海瑞方才想招阿南作戎縣捕頭確是出于公心,本意也是想為下屬擋些非議,卻不想凌遠會錯了意把事情給攪了,此時重提卻多了一番考教之意。
“下官的想法倒是與大人不謀而合”,吳中行點點頭,“下官回去便張榜招賢,漢人僰人一視同仁,有能力者居之。只是下官初來戎縣難以服眾,屆時還請大人坐鎮(zhèn)以安民心”。
“如此甚好”,見吳中行應對從容,顯是早有腹案并非臨時起意敷衍上官,海瑞微微點頭,對這位新來的下屬倒是生出了些好感,“子道(吳中行字)對太后這道懿旨作如何想?話不傳六耳,放心說便是”。方才當真是被太后那道懿旨驚得一身冷汗,想來吳中行靠得近些當更是深有體會了。若非凌遠臨機處置安撫了下來,真不知會如何收場,也真是虧得他那一副好皮囊。
海瑞若是知道凌遠才是那個需要安撫的人,不知他又會生出怎樣的感慨來。
作如何想?幾位大人假陛下之手打你板子,太后氣不過便與大人們打賭要為陛下討回一局來,可這話能對您老說么?“太后菩薩心腸,得知凌遠方大人曾同窗兩載便有意撮合成就一段姻緣,太后圣明啊”。
“一畦春苗綠,十里稻花香。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詩雖是好詩,可出自凌遠之口卻令本官有些失……,有些失落”,海瑞對這太后賜婚之事確是頗不以為然,究不知朝中那幾位大人是作何想,本想從吳中行這里套出一些話來,卻不想他根本不接茬兒,暗暗搖頭岔開話題,“切莫一朝富貴還自恣,長檠高張照珠翠啊”。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想也不必太過擔心了,下官想來這詩句當是凌遠心中所盼所期并無他意,若是真生了大人所慮的想法,下官定會嚴加管教不讓大人失望”,有我這個師兄在就不勞您老費心了,還嫌沒被罵得夠么?
“那就有勞大人了”,連碰了一鼻子灰,海瑞頗覺無趣,索性也懶得再打什么機鋒了,“張大人可有什么話要教于本官”。
“就一個字——穩(wěn)”,說及正事,吳中行正了面色可不敢打半點馬虎。
“確是說到了點子上,本官慚愧啊”,想起昨日凌遠那一番當頭棒喝,再看看今日僰人宣誓效忠的莊嚴,海瑞輕嘆一口氣,“無農(nóng)不穩(wěn),無工不強,無商不富,無士不興。能有這等見解確是用不著擔心了,張公得此佳徒當真令人好生,好生無趣”。
“先生謬贊,可別寵壞了孩子”,一句好生無趣讓吳中行也忍不住低頭一笑,想來自家看中的后生被人生生搶了去,當真是好生無趣吧,不過這又怨得誰來?再說也總得有個先來后到吧。
“且看著吧”,海瑞看向不遠處溫柔嫻靜地立在凌遠身側(cè),注目聆聽凌遠與圣使說話的方三娘,扯了扯嘴角,“太后圣明啊”。
吳中行轉(zhuǎn)目過去,也不由莞爾一笑。
“老夫真想再多活個幾十年,看看他言中無饑餒的盛世啊,只可惜本官與方大人賭約只有一年之期……”,說著說著,海瑞眼睛忽地一亮,“本官怎地如此糊涂,他把第四個投名狀已塞到我手里,我,我怎地就沒想明白?怎地就沒有反過來想一想?怎地就猶豫了?怎地就害怕了?”。
吳中行是隆慶五年(公元1571年)進士,選庶吉士授編修。翰林院庶吉士有‘儲相’之稱,哪一個不是聰明絕頂之輩,海瑞一連幾個怎地,他微一沉吟便明白了話中的意思,“方大人若是能參加科舉,哪怕只是通過童試,朝廷便可有百般借口舉薦她一個文官,自此便脫離武職,稍待些時日再將她調(diào)離川境,如此一來那六千悍卒便群龍無首了,只消……”,話說到這里,吳中行忽地頓住,眨眨眼睛目光轉(zhuǎn)向凌遠方向,“當真是天造地設神仙佳人,好生令人羨慕”。
“因為她是女子?”,海瑞冷哼一聲卻沒有就此放過他,“莫非張公連一個小女子也奈何不得?”。
吳中行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這個老狐貍,日防夜防,沒想到還是被他給繞了進去,自己干嗎非要那般自作聰明。凌師弟明明設了一個鴛鴦局,一邊套住方三娘,一邊套住了這海剛峰,成與不成海大人都免不了要得罪一方,朝堂諸公便也有了敲打他的由頭,是貶是勉也便會少些非議進退自如了,而以昨日凌遠那番激烈言語來看,怕是后一種的意圖更多一些。一幫神仙打架,自己且捧杯清茶邊上看戲便是,怎地卻招到自個兒身上來了,這不是給老師找事么??稍捯殉隹?,若是反悔沒的讓人小瞧了,“下官以大人馬首是瞻”。
“那就有勞吳大人了”,一句‘有勞’把這攤子麻煩事結(jié)結(jié)實實地拍過去,海瑞便負著手端起八字步施施然走開去,“凌遠,方大人,本官可要討杯喜酒吃了”。
這一邊吳中行恨得咬牙切齒直拍腦袋,那一邊的凌遠若是聽了他們這番對話定會笑破肚皮,他前世不過一個小醫(yī)生,肚子里哪有這么多彎彎繞兒,不過是想為難一下海瑞出口惡氣,順帶著為方三娘爭取一個機會罷了,成與不成都沒敢放在心上。這時正立著劍眉一臉的忿忿不平,“李公公,您這話凌遠可就不愛聽了,什么叫京城之外無饕鬄啊,瞧不起咱們山里人不是?”,他對這圣使雖是有些好奇,但也僅僅只是好奇而已,如今見了只是一個平常中年人,心里倒是沒生出什么嫌棄厭惡,甚至邊憐憫都談不上,“今兒就請您嘗嘗咱們僰家私房菜,天下獨一份兒,就不知公公您有沒有膽量了”。
“呸!咱爺們怕過誰來!”,李炎面上雖是漲紅了臉兒,心下卻是格外地舒心。身為馮公公眼前近人兒,他不缺錢不缺權,唯一缺少的就是尊重了。畢竟是個殘缺身子,大小官員雖是當面都得陪個笑臉兒,誰知道轉(zhuǎn)過身去不會唾一口濃痰罵一句閹人。可這凌先生卻是真心拿他作朋友了,主動拉著他胳膊不說,話里話外的可沒一點順著自己,那是拿自己當自己家人了?!斑?!方大人,您給咱家透個底兒,若真是些螞蝗蛐蛐兒啥的,咱家這就認輸便是,可真吃不了那口兒”。
方三娘抿嘴一笑,這圣使倒也是直爽性子,“圣使且寬心,我僰家的吃食與漢人無異,只是尋些野味給諸位大人嘗個鮮兒。不過我僰家的烹制之法確也有獨到之處,一些作料也是山外難得一見的”,方三娘身為幾萬族人的一族之長,如今又是奉了官印的堂堂六品官身,與愛郞四目相對自有些女兒家的羞澀拘謹,但在同僚面前卻是落落大方不輸半分,見兩人說得有趣,便順著愛郎的話說下去,“凌郎所說的那幾道我僰家私房菜,諸位大人怕是吃不得,還是不要試了”。
凌遠與李炎那番爭執(zhí),眾人只當是閑話聽了一笑而過,可方三娘說出這番話來,也不竟有些好奇了。
“哦?本官倒要看看如何便試不得了”,海瑞剛剛把一個大包袱扔給了吳中行,一身輕松地插進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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