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孟笙一行,江遠(yuǎn)行呆立了一會才繼續(xù)往回走,方直默默跟上。
白云悠悠,不覺間,走到了之前的僻靜角落。
江遠(yuǎn)行停下了腳步:“小直,剛才那個賊你怎么看?”
方直覺得這位上司總是讓人摸不到頭腦:“賊就是賊,官就是官,官人捉賊,不是天經(jīng)地義么?”
江遠(yuǎn)行的聲音悠悠,好像離得很遠(yuǎn):“說來那個賊我還知曉一些,名喚王林,本是本分之人,一兩個月前得罪了富商,被人暗里使了壞,從此這金陵城再也沒有人肯雇他,他雖無妻室,卻上有老母,大概無法,才會行竊吧?!?p> 方直有些茫然,不知該說什么。
江遠(yuǎn)行:“你說賊就是賊,確實如此。只是王林不偷,你讓他和老母如何活下去。你要護(hù)佑的一方百姓,包括王林嗎?”
方直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叫賣喧嘩之聲似乎都遠(yuǎn)去了,只有輕輕的風(fēng)從兩人身前穿過。想到江遠(yuǎn)行不久前說的“很多平凡之人只是活下去就已經(jīng)拼盡全力了”,有些五味陳雜。
方直嘆了口氣:“江捕頭,你說的這些確是世間難事,我也不知該如何解決。但無論如何,北府針對沈府之事恕我無法認(rèn)同?!?p> 出乎方直的意料,江遠(yuǎn)行并沒有生氣:“小直,你是個做捕快的料,感覺敏銳,可以撥開迷霧找到背后的真相,難得的是有一番熱誠,想做一番事業(yè)。不過我們本也沒想瞞你什么,早知晚知你都會知道,進(jìn)得北府便沒有嫌隙。你如今無法贊同,大可先在我北府供職一個月,如果一個月后依然無法接受,那你來去自由,想來以方家的能力你想去哪自然都不在話下。如何?”
江遠(yuǎn)行如此坦蕩,讓方直很是意外,仔細(xì)想來,自晨時報道,北府上下確實坦蕩代之,只是自己發(fā)現(xiàn)幾天前沈府之事才心生罅隙,想來還是自己藏私了。
想到此節(jié),方直道:“江捕頭如此待我,我自然無法拒絕。不過我也有一件事需要提前說明?!?p> 這倒是勾起了江遠(yuǎn)行的興趣,定定地看著方直等著他說下去。
方直:“江捕頭說過,北府向來職務(wù)清閑,但是屬下無論在哪里供事,都是案件累累,從未清閑過,不知北府還能否清閑下去!”
江遠(yuǎn)行眼睛一亮,覺得甚為有趣,道:“那就拭目以待吧?!?p> 向前走了幾步,江遠(yuǎn)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對了,那個向各個商鋪打招呼,讓王林無處容身的富商,叫沈千綢?!?p> 金陵自古繁華,若問金陵何處為甲,秦淮河畔,煙雨人家。
尤其入夜之后,河上畫舫如織,河畔火樹銀花,勾欄處絲竹細(xì)細(xì),吳儂軟語讓游人不忍歸去。金陵最大的商鋪、酒肆、青樓幾乎都林立于此,一入夜,秦淮儼然就成了金陵的中心。
正所謂“樓臺見新月,燈火上雙橋。隔岸開朱箔,臨風(fēng)弄紫簫?!?p> 此刻,江遠(yuǎn)行、方直、孟笙三人就坐在花滿樓一樓的大廳里,鶯鶯燕燕往來穿梭,絲竹管弦不絕于耳。
花滿樓是金陵最出名的青樓,這里多有名動天下的名伎。孟笙請江遠(yuǎn)行喝酒選了此處倒不是為了狎妓,而是這里確是最佳的品酒之地。
花滿樓買辦遍及全國,因此這里能品到各地的名酒。
方直在周圍一圈目光的注視下,從容地舉起桌上的一杯酒,輕輕地聞了聞,繼而淺淺地抿入口中,眉頭輕輕皺起,讓周圍一圈眼睛都有些緊張。很快,方直眉頭舒展,道:“此乃婺州金華酒,特別之處在于用麩面、蓼葉釀造,因蓼葉有清淤解毒之效,此酒也常入藥,又因蓼葉味清,成酒后清香遠(yuǎn)飄。東坡居士謂‘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即是此味也?!?p> 說罷,眾人一齊望向站于桌邊侍立的美貌女子,女子巧笑頷首,眾人轟然稱好。
今天是方直應(yīng)卯的第一天,放衙后本想早回住處,沒想到江遠(yuǎn)行卻讓方直回去換了常服,于酉末在醉仙樓下相見,只說是夜差。
不想見面之后,卻帶了方直來到花滿樓,說是第一天應(yīng)卯,為他接風(fēng)。白天江遠(yuǎn)行與孟笙的對話自然聽在方直耳中,知道這是孟笙請客,江遠(yuǎn)行借別人之筵為自己接風(fēng),讓他有些哭笑不得。
不過既來之則安之,何況在汝南之時,方直就時常出入勾欄煙花之地,到了此地反而像是回家一般,而眼見自己上司僵硬的坐態(tài),便知江遠(yuǎn)行不常出入此等場所,不禁莞爾。
換回常服的方直一身黛色長衫,鬢發(fā)掩于頭頂玉簪,儼然濁世翩翩佳公子,江遠(yuǎn)行孟笙二人反而像是他的跟班,惹得孟笙感嘆:“老江,我們果然老了啊,這里還是更適合方捕快這樣的年輕人?!?p> 身處這等高雅之地,孟笙也不禁收起了打雷一般的嗓子,低聲耳語,轟隆隆的打雷聲變?yōu)槌翋瀽灥暮3甭暋?p> “老江,我就不明白,這等煙花之地到底有什么好的,酒水價格都是別處的二倍,依我看只是侍酒順眼一些,杯盤順溜一些?!泵象厦黠@有些氣結(jié)。
方直忍住笑意道:“孟捕頭,且不說這酒水,就說這盛酒的杯盞,你可知出自哪里?”見孟笙撥浪鼓一般搖頭,繼續(xù)說下去,“你看著杯盞邊沿輕薄如紙,又溫潤細(xì)滑,色澤清亮,乍看一片青色,細(xì)看從青里又透出淡淡的藍(lán)?!?p> 說著方直以手中箸筷輕輕敲去,此箸以象牙鑲銀,箸尖上的包銀擦得锃白閃亮,兩相碰撞,如鐘鼓碎玉,說不出的清亮透耳,“猜得不錯的話,這應(yīng)該全是汝瓷官窯的上品,傳聞汝窯中出過一窯神品,青中透粉,如今已在宮中,這次一等的藍(lán)青瓷也是少有的珍品?!?p> 旁邊“順眼一些”的侍酒看到客人如此識貨,上前微微一福,“官人所言極是,這些杯盞確是自汝窯而來?!?p> 孟笙徹底服氣。
美酒上來,方直不像孟笙一般直接牛飲,而是細(xì)斟慢品,說出了酒里好多名堂,方直本就光彩照人,又如此懂酒,剛才那位女郎為搏氣氛便與這一桌打賭,自己端來七杯酒,只要方直能品出其中四種,今晚三人的酒錢便一筆抹去。
這樣的熱鬧自然引得左右全來觀看,氣氛熱烈非凡,每個人都屏聲靜氣等待方直的品酒結(jié)果。
花滿樓美酒果然名不虛傳,從建昌麻蘇酒、太平采石酒、姑蘇小瓶酒、括蒼金盤露、淮安綠豆釀、山東秋鹿白,直到這最后一杯婺州金華酒,方直每一種都品了出來,每品出一種便換來轟然稱好,到最后一種已是吸引了全樓的目光,女子頷首之后更是博得滿堂喝彩。
女郎微微一福,軟糯糯地道:“大官人即然品出所有酒,今晚不止飲酒,所有菜肴都不再記賬?!敝車寝Z然稱好。
方直知道這是勾欄常用的手段,如此為之,氣氛高致,別桌的客人必然出手更加闊綽,只賺不賠的生意,知曉此中玄機,方直自然可以從容應(yīng)對。
孟笙拍了拍江遠(yuǎn)行的肩膀:“老江,你真是撿到了一塊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