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在座土生土長的滋賀縣人，只有阪井一人而已。不過此時他已經(jīng)陷入混亂，所以無人理會伊東對滋賀弁的“詆毀”。

　　“你喜歡洛中人的聲線柔軟，京言葉的措辭平靜與華麗。同時京都作為古都也令你著迷。所以，京言葉成為了你的最佳選擇。高橋先生應(yīng)該沒有從你那里，聽到過一絲一毫的鄉(xiāng)音吧！”

　　“康夫一直以為我就是大津人。很多大津人都以說京言葉為榮耀。自從我上了女子短大，一直在京都生活。京言葉成了不可缺少的語言。”

　　“原來如此。那你的大阪弁為什么很流利？”

　　“我是自學(xué)的。分居后，我有很多時間。”

　　“你才華是有的，可惜最終竟然用在犯罪上?！?p>　　“我只是在復(fù)仇，結(jié)果錯殺了康夫。”

　　“我很想知道渡邊先生的死因。他應(yīng)該死于山洪之前吧？他是不是你第一個殺死的人？倘若是你所為，則是在昭和六十年。當(dāng)時的殺人罪的公訴時效為十五年。平成十二年就過了追訴期。所以現(xiàn)在的你不必承擔(dān)任何刑責(zé)?！?p>　　眾人震驚到麻木。

　　難道說渡邊不是死于山洪，而是死于小雪之手。

　　望月趕緊摳了摳耳朵，希望一字不漏地都聽清楚。

　　“是的。當(dāng)時我認為渡邊和健一是兇手。渡邊找到了我，出了村子到了山上。他當(dāng)時好像說了什么。我一心想替母親報仇，完全沒有聽到。在他說完要走的時候，我推了他一把。他跌落下來，不過還沒有死。”

　　“看著他渾身鮮血，我怕極了！這時候山谷里突然傳出巨響，我回頭看過去。十多米高的洪流，如同一個鋪天蓋地的扇子。就像是神輕輕地一揮手，我的故鄉(xiāng)西南村從此被抹掉，不存在這個世界上。我只知道向上跑。最后跑累了，也只能聽天由命?！?p>　　“果然?！?p>　　伊東輕輕嘆了一口氣。

　　小雪竟然真的殺害了渡邊。她當(dāng)時才六、七歲。渡邊應(yīng)該也就八、九歲吧。

　　“母親的仇報了一半。我用濕泥涂抹了臉后尋找著健一，卻沒有找到。我沒有了父母，沒有了家，連西南村這個棲身之所也失去了。我只好離開小鎮(zhèn)，一路輾轉(zhuǎn)來到姬川?！?p>　　眾人皆嘆息。

　　望月終于流著淚明白：健一成了代替他死去的犧牲品！倘若當(dāng)年健一沒有借給白線帽，這一切還會發(fā)生嗎？

　　真相無疑是非常殘酷的。但一個童年失去雙親的小女孩，剩下的也只有仇恨了吧！

　　阪井已經(jīng)徹底沒有了言語，呆呆地看著美代子。好像那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座塑像。

　　美代子刻意地躲避著他的視線，充滿了歉疚。

　　“你是特意到姬川嗎？還是偶然到的？你看見當(dāng)時的健一了嗎？”

　　“當(dāng)然沒有見到他，要不然一切早就了結(jié)了！要離開山丹，姬川則是必經(jīng)之路啊。再說母親曾經(jīng)告訴我，姬川有白鷺城，還有漂亮的鷺草。”

　　“何時發(fā)現(xiàn)了高橋先生的白線帽？”

　　“兩年零一個月前。我對房間進行大清掃，發(fā)現(xiàn)了箱子里的帽子?！?p>　　“如何確認是健一的？”

　　“里面有名字的?！?p>　　“現(xiàn)在我手中的這頂白線帽，就是你送到西南村的那個吧！但這絕不是高橋先生母親的遺物?！?p>　　“是的。西南村這頂是我買來，然后放到遺址的?？捣虻哪莻€，還在他的箱子里?！?p>　　“這樣他就發(fā)現(xiàn)不了，對吧！”

　　“是的?！?p>　　伊東翻開帽子內(nèi)沿，露出名字。

　　“這名字也是你按照箱子里的真品繡上的吧！你如何確定持有者就是健一呢？你們童年雖然見過，不過長大后都形貌大變了。”

　　“我發(fā)現(xiàn)帽沿里的名字，非常震驚！我知道健一的母親姓木村。晚上我故意問起白線帽，康夫說是她母親的遺物。我追問名字，他支支吾吾的。后來說戶籍上的尚子其實是他的養(yǎng)母，親母叫登紀(jì)子。于是我終于確定康夫就是童年的健一，挖洞害死我母親的兇手?！?p>　　“我的生身父母死了，父親給了我一個家。我遇到阿康，他也給了我一個家。命運實在讓凡人難以理解。我既幸福又不幸。我愛阿康，想珍惜留住眼前的幸福?？上矣滞涣四赣H死前的慘狀。那天很陰冷，母親孤獨地死去了。所以我最終指示川村，殺了阿康?！?p>　　“現(xiàn)在你還這么認為嗎？”

　　“怎么說都無濟于事了！一切……太晚了！”

　　“遺書又是怎么回事？”

　　“我誘騙他寫的。當(dāng)然，我也寫了一份。這樣他就不會疑心。”

　　“原來如此?！?p>　　此刻阪井似乎是神游去了另外一個世界。所有現(xiàn)在的一切，已經(jīng)與他無關(guān)！

　　“可是你得到遺書后，并沒有立即殺害高橋先生。為什么直到兩年后，才脅迫川村呢？”

　　“自從得知康夫就是健一，我的腦子里就有兩個聲音。一個叫我快快殺了康夫，報仇雪恨。一個說這是我的丈夫，晴子的父親。我們是幸福的家庭。我不知道該如何去做？”

　　“父親、康夫、晴子，就是我想要的幸福。我若是為母報仇殺害康夫，將來我如何面對晴子。難道要告訴她，因為‘爸爸殺了外婆，所以媽媽殺了爸爸’？！”

　　“后來你怎么做的？”

　　“我心里十分凄苦，完全不知道是對是錯。后來我故意和他大吵，還驚醒了晴子。一個月后，我們分居了?！?p>　　“分居后我日日都在煎熬。不殺康夫?qū)Σ黄鹉赣H，殺了康夫，對不起自己，更對不起晴子。”

　　“我好痛恨命運，為什么指引我遇到了康夫。我去了安井神社祈愿斬斷惡緣；去上賀茂神社祈愿祛除厄運；去妙丹寺祈愿開運。然而這一切都是無用功，命運是注定的。我依然不知道該如何怎么做？”

　　眾人有些了解了。

　　要是在古代，為父報仇那是天經(jīng)地義。平安時代晚期。曾我十郎佑成與曾我五郎，混入裾野的卷狩。乘機殺了工藤佑經(jīng)，時人視其為武士中的英雄。江戶時代，山本三右衛(wèi)門死于盜賊龜藏之手。女兒麗瑤殺了龜藏，成為了義舉。

　　然而現(xiàn)在都平成三十一年了。殺人可是重罪！

　　美代子殺了渡邊，誘殺了秋山，還謀殺了高橋。秋山當(dāng)然有罪，渡邊和高橋可是無辜的！

　　這外表美麗的女人心中，真的沒有“法律”二字！

　　“阿康到大津偷見晴子，我只能裝作不知道。神佛沒有告訴我，路在何方？三月初我偷偷去了京都，想見見他。卻看到這個柳原在陪著他，于是我非常傷心。走在兩條路中間的我，終于傾斜到了復(fù)仇的這邊?！?p>　　伊東默然。

　　命運的每一次轉(zhuǎn)眸，永遠不知道吉兇。所以像美代子這種聰明美麗的女子，也深陷泥坑無法自拔。

　　“我想到了川村可以利用。就如您所說，是在我和康夫的婚宴上，我認出了他。”

　　“第一次去阪井先生的莊園，我知道了你有坐窗臺看月亮的習(xí)慣。所以你當(dāng)時在Tristan酒店一定是通過明亮的月光，看到了川村?！?p>　　“正是如此?！?p>　　“為什么一定要川村出手呢？殺渡邊不是你親手所為嗎？”

　　“我覺得我做的一切都是正義的。但康夫畢竟是我的丈夫，心中不忍。所以利用川村。”

　　“你們的夏威夷旅行，是你提出的吧。不親自動手，又制造不在場證明。果然是完美的犯罪呢！”

　　“從某一個角度來說，我很同情你。父母雙亡的你，背負著沉重的復(fù)仇艱難地活著。這復(fù)仇的念頭其實和你父親采藥的繩索一樣，既能挽救生命，又能毀滅生命。你為什么不試著原諒？”

　　“就算是渡邊先生和高橋先生挖的洞，難道當(dāng)時他們能預(yù)見到你母親會跌入嗎？山間的洞穴很平常，出了這種事也只能說運氣不在你母親這邊。就算他們有罪，可是你有什么權(quán)力決定他們的生死？你又不是神！有什么資格視人的生命為草芥！我，絕不原諒！”

　　伊東怒吼起來。

　　美代子已經(jīng)站不住了，她跪倒在地面上。臉上涕淚橫流。曾經(jīng)的美麗、優(yōu)雅、高貴統(tǒng)統(tǒng)消失了！

　　“還有你！川村。又是誰給你的權(quán)力，去殺害拒絕你求愛的柳原！還有，就算是被脅迫，就可以殺害朋友嗎？！你們，也算是個人嗎？”

　　伊東聲色俱厲。

　　阪井失神地望了過來。慢慢地，他的眼中燃起無窮的怒火。這兩個是殺害康夫的兇手。其中一個，是他視為己出的養(yǎng)女！

　　“為什么你不殺川村滅口？”

　　“若不是你，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就算你知道川村是兇手，也不知道我是誰！”

　　“混蛋！現(xiàn)在你還這么自信？！誰給你的自信！”

　　阪井怒不可遏，咒罵著走了過來。

　　“伊東君。我可以殺死他們嗎？”

　　眾人聽了驚恐萬狀。沒想到大富豪起了殺心，這可怎么辦？

　　美代子垂下頭。

　　“啊！您不能！”

　　“為什么？”

　　“我怕您后悔！更是為了晴子！”

　　“怎么說？”

　　“正如美代子所說，她殺害康夫無顏見到晴子。您殺了她，如何面對親孫女！晴子的成長道路上，已經(jīng)缺了父親，又即將失去母親，再失去您這個親爺爺，她縱然繼承了您的全部家產(chǎn)，未來的人生必定是孤獨的！您，忍心嗎？”

　　阪井聽了嚎啕大哭，無力地跌坐在地上。伊東趕緊和駒田把他架起來，扶到椅子上坐好。

　　眾人看了都覺得凄慘至極，再無一人羨慕他擁有的財富。

　　“美代子你想過嗎？渡邊先生其實是你的救命恩人?！?p>　　這句話奇峰突起，眾人都愣住了。渡邊何時救了當(dāng)時的小雪了呢？

　　“什么？！”

　　“要是洪水來之前，他沒有叫你上山。你們倆同葬于滾滾洪流。這樣，小雪死于洪水。也就不會有后來的美代子，高橋先生也就能繼續(xù)活著?！?p>　　眾人一琢磨，還真是這個道理。

　　命運詭異難測，操縱眾生。即使是努力奔跑，也難逃宿命。

　　“你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義的。那么你殺害康夫，是為了對阪井先生報恩嗎？這不是報恩！這是恩將仇報?。?p>　　“高橋先生對你母親安佐子也有恩。這就是你的報恩？你的報恩實在太殘酷，這世間根本沒有人能承受??！”

　　美代子無言應(yīng)對。

　　“烏頭就是撫大山所產(chǎn)吧？”

　　“家母有風(fēng)寒痹痛，烏頭用來治療用。家父是采藥人，熟知藥物。后來母親死了，我?guī)еＳ嗟臑躅^離開了故鄉(xiāng)?！?p>　　眾人恍然大悟，所有的謎團都清楚了！

　　伊東清了清嗓子。

　　“事到如今，已經(jīng)水落石出。剩下的，還是交給警察吧。對了！還有一件事需要說明。這正是我邀請熊井先生、森川先生、前田女士前來的意義?！?p>　　被提到名字的三個人茫然不解。

　　眾人均想，難道還有第十四個謎團？

　　“熊井先生還記得吧，您和高橋先生最后的談話？”

　　“?。Σ黄?！請問是哪幾句呢？”

　　“高橋先生問你的理想是什么？”

　　“??！當(dāng)時我回答說‘想成為推銷之神原一平先生這樣的人’”。

　　“高橋君說‘每個人都有機會，成為家喻戶曉的大人物’。是這樣吧？”

　　“伊東先生記得真清楚！不錯！高橋先生就是這樣對我說的。可是這有什么問題嗎？”

　　伊東沒有立即回答他，而是轉(zhuǎn)向了森川新司和前田友美。

　　“森川先生，前田女士。你們和高橋先生的研究怎么樣了？

　　“雖然有些小小的進展，不過暫時沒有明確的方向?！?p>　　森川謹慎地回答。

　　“不！應(yīng)該說有了很大的進展?！?p>　　“咦！伊東先生您為什么會這樣說？您雖然智力超群，找出了殺害主任的主謀和幫兇，但是……

　　“高橋先生的研究其實取得了很大的進展，也許他想成功后與你們共享。畢竟，是你們?nèi)说墓餐晒?。?p>　　“主任取得很大的進展？我們不知道啊?！?p>　　前田充滿疑惑。

　　“高橋先生在家里通過試驗，發(fā)現(xiàn)了促進革蘭氏陽性放線菌群分解能力的東西?！?p>　　“這怎么可能！”

　　森川嘀咕了一句，分明不相信。

　　“當(dāng)然也可能。很多的科學(xué)發(fā)現(xiàn)都是出自偶然?！?p>　　伊東笑吟吟道。

　　“眾所周知。牛頓是在故鄉(xiāng)伍爾斯索普莊園蘋果樹下被蘋果砸了，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了萬有引力。弗萊明實驗時粗心大意，發(fā)現(xiàn)了青霉素。阿基米德洗澡時發(fā)現(xiàn)了浮力原理?！?p>　　“等等！這和主任有什么關(guān)系。雖然我們有些成就，但是您列舉的都是世界聞名的大科學(xué)家??！”

　　“因為高橋先生的發(fā)現(xiàn)，可能也被載入史冊！”

　　“對不起！伊東先生。難道高橋先生的發(fā)現(xiàn)很偉大？所以他和我說‘每個人都有機會，成為家喻戶曉的大人物？’”

　　“正如您所言，熊井先生。已經(jīng)毫無疑問！”

　　“那是什么發(fā)現(xiàn)呢？”

　　前田問道。

　　“是日本酒?！?p>　　“是清酒？伊東君，這怎么可能？”

　　“為什么不可能？！很多酒都有生物活性成分。中國的白酒生物活性成分近1500種，而我們的清酒也不差。高橋先生幾經(jīng)試驗，終于找到了‘隼牌’。熊井先生，這也就是為什么高橋先生對你說那句話。他只要再深入研究，相信一定會成功的。而如何處理工業(yè)垃圾，已經(jīng)是世界性難題。只要高橋先生成功，諾獎唾手可得?！?p>　　“原來是這樣！但是……伊東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高橋先生被投毒的酒瓶，里面不僅有烏頭，也有現(xiàn)在還頑強活著的革蘭氏陽性放線菌群。這說明他把清酒瓶當(dāng)成了培養(yǎng)皿，而培養(yǎng)液就是清酒。熊井先生，你在西田町公寓里看到的那些酒，不是用來喝的！現(xiàn)在拿這些酒瓶去貴所的實驗室，就能檢測出菌群的存在?！?p>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這個卑劣的川村和高橋家的惡婦聯(lián)手，殺害了我們未來的諾獎得主？！”

　　森川看了看輪椅上的川村和跪在地上的美代子，目光充滿鄙視和痛恨！

　　“可能是這樣。假若高橋先生沒死，也許能成功！”

　　“這實在是強大的理由！伊東先生?！?p>　　“謝謝夸獎！”

　　此時已經(jīng)接近黃昏，落日的余暉緩緩給會客廳涂抹上一層耀眼的金光。待到其完全落下，這里就會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伊東環(huán)視著表情各異的眾人，發(fā)出無聲的嘆息。

　　整個事件雖然清清楚楚都有了答案，但他卻充滿悔恨！要是沒接手這份差事，也許他還會像香田千佳那樣沒心沒肺，快樂得活著。展現(xiàn)真相后，他的內(nèi)心無疑如同現(xiàn)在的容顏一般寂寞！

　　人性有光明的地方，也有黑暗的角落。然而生命一旦啟程，只能追隨命運前行。

　　初春即將過去，馬上繁茂氣派的藤也該怒放了。春夏秋冬依次輪轉(zhuǎn)，帶給人們的卻不僅僅是喜悅，也有痛苦、憂愁和哀傷！

　　伊東苦澀地笑了笑。何時他能與靜香牽手，漫步在鐮倉升起月亮的沙灘上呢？

　?。ㄈ耐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