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少年手持折扇,嘩地一下打開,輕輕的搖了搖,空氣中隱隱滌蕩著肅殺之氣,封古鎮(zhèn)沿街的梧桐樹上,秋天尚未掉落的桐實干枯焦黃,此時紛紛掉落。
就連那些殘留在楝樹上的楝果,也砰砰啪啪砸在瓦舍屋面上,聲音寂靜清脆。
老里長神色迷茫,朝天上望望,日陽高掛,如燃燒的蛋清,在高天上荷荷轉動,街鎮(zhèn)清冷寂寥。
那些做工的木工瓦匠,幾乎同時感覺到氣窒背涼,大家放下手中的活計,望向玉樹臨風的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合上折扇,右手將折扇在左手手掌拍了拍,沉吟了一下,道:“這就是水家餅店?”
站在白衣少年背后有五六人,那些人統(tǒng)統(tǒng)深衣便裝,但看得出,他們都不是普通人。
尋常人家,葛衣麻布,到了冬天,也不過是在夾衣里塞上些披麻碎布,用以抵御寒冷,如果連這些都沒有,春秋兩季收集的楊絮蘆花,同樣可以充實在夾衣里,但這類材料,隔風極差,擋風效果自然難如人意。
少年的雪白深衣,細看之下才知道是雪山羊絨的底料,用極細的玉河勾針精工織成,腰間的那條寬邊鞶革,壓制出細密的紋理,銀色的虎紋佩勾,看得出是京都廖字號制金鋪標配的工藝,顯見主人的講究。
小鎮(zhèn)的泥瓦木工粗人,自然看不出少年的裝扮來歷,他們一臉懵逼的,是這個少年的氣場。
老古當然是識貨的人,但抬了下頭,鼻子里透出不屑。
這種少年顯擺,老子看多了,不就是娘老子非富即貴的紈绔子弟嘛,犯得著跑到鄉(xiāng)下擺排場。
換作十年前,老子這袖子一甩,你這個毛沒長全的臭小子能滾多遠滾多遠。
讓老古驚訝的是,曹國舊彈了下綠色酒葫蘆,身子離開門板,慌得像小二一樣跑出來:
“少官爺辛苦了,這是來送禮還是來吊喪?”
年輕道長自來熟的叨叨:
“水家餅店掌柜的、老板娘不幸身故,少官爺這是來送喪還是來隨份子?”
說了兩句相同的廢話。
白衣少年身后的一個黑衣人喝道:“放肆!見了駱王殿下還不下跪?”
剛剛好奇圍觀的泥瓦匠們,面色麻木,聽這扈從一吼,大家各就各位,叮叮當當?shù)母善鹆嘶?,就好象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
封古鎮(zhèn)的鎮(zhèn)民,對官府,特別是帝國皇室,根本沒有什么好感,老子們祖上被你們害得那么慘,憑什么讓我們下跪?
無論是老王頭還是老孫頭,他們都是屯戶的后裔。無論是符箓黃表、還是大馬金刀的時代都過去了,那些留守長陵坡封古鎮(zhèn)的術士后人,經(jīng)過數(shù)次劫難,刻意讓自己更像個鄉(xiāng)民,一代一代過去了,還真變成了鄉(xiāng)民。
但他們有一個代代流傳的規(guī)矩,術士溝通天地鬼神,除天地神親外,他們不拜俗世之人,那怕你貴為帝王。
雖然老王頭們現(xiàn)在混得像流民,但富貴已去,留下這些規(guī)矩還是要守的。
白衣少年并不惱,反而擺一下手,示意黑衣人退下。
武帝六皇子柴云自幼受皇家調教,這點規(guī)矩自然懂。
少年抱拳道:“東越柴云,見過各位賢達。請問誰是這里的主家?”
以封地自稱,不拿自己皇子的身份凌人,這一點讓在場的人抵制情緒略微降低。
年輕道長笑道:“鄭小天,有人找你了!”
送餅少年起了身,緩步走了過來:
“小民有孝在身,不便施大禮,還望駱王殿下恕罪?!?p> 年輕道長嘀咕道:“好小子,埋得挺深嘛,當了這幾年伙計,沒想道不但會喊‘餅,熱咧!’還會這些套套話,那本道長就放心了?!?p> 道長也不多說話,大剌剌的又回去背靠在門板上,打開葫蘆喝酒。
張璋兒停下手中的活計,一口大鐵鑊蒸騰出的熱氣,襯得她小臉紅樸樸的。她看著店前的那一撥人,就像打量著一群怪物。
匡天左跑到張璋身后:“張姑娘,這群人啥來頭?”
張璋兒瞪他一眼:“干活去!”
當張璋兒把眼光重新轉到院門前時,只見駱王柴云已大步走向靈堂。
黑衣扈從腳步輕快的取來三柱香,深鞠一躬,在長明燭上點燃,親自插入香爐,駱王將聲音盡量調整到周圍人剛剛可以聽到的高度道:
“本王奉父皇之命,前來太陰城長陵坡鎮(zhèn)守,沒想到晚來一步,昨晚封古鎮(zhèn)遭此大難,水家祖上水天煥為術士團首座,為中夏帝國鎮(zhèn)守長陵坡立下大功,如今殃及后人,本王極為痛心,本王愿向包括水家在內的所有遭鬼魅襲擊的封古鎮(zhèn)遇難臣民,表示誠摯的悼念!”
雖然曾寅格在崇文閣講述的儒家圣賢典籍,敬心戒慎為立心之本,但縱觀歷代皇室秘史,爾虞我詐,面是心非,才是生存之道。曾大帝師雖則堅守本分,為天地立心,但結果如何呢?一個婦人,一條看似老掉牙的手法,就把堂堂帝國文膽曾寅格送上了斷頭臺。
曾先生如此,而作為帝王之胄的柴云又好得到哪里去了?看著先生被行刑,而他的皇室弟子們,竟然沒有一個為他求情,六皇子不禁哀嘆人情之薄。
不,老師還有一個弟子,二皇子柴遙,他沒有敢陳情父皇,而是在自家的書齋里,寫了一幅楹聯(lián):
天地立心恢弘遠志,
盛德宇內其心難誅。
這本來是一幅普通的筆墨游戲,但因為寫在這緊要的關頭,又加上柴遙自以為此書剛勁挺拔,其筆墨既有干裂秋風之韻,又隱約不失溫潤華滋之味,多有些自鳴得意。
這些都不關緊,最重要的是二皇子著人送去京都金寶齋,讓京城最好的裱畫師裝了兩卷陳香畫軸,懸掛于柴遙的書齋墻壁上。
金寶齋是什么地方?那是自國朝名師顧云之在一千五百年前創(chuàng)作出流傳至今的名畫《濯琴圖》開始,京都就存在的裱畫行。
更重要的是,金寶齋不但見證了國寶的誕生,而且第一個主顧,就是大畫師顧云之。
《濯琴圖》歷經(jīng)一千五百年不朽不蝕,完全得益于金寶齋的裱畫秘方。至于到了本朝,中夏帝國除了那幾位名冠海內的大畫師,幾乎是皇家的御用裱畫坊。
二皇子的兩副字,經(jīng)此一裱,自然神采飛揚。
老實說,二皇子的文采并不高,這副楹聯(lián)寫得也極其普通,雖說難以用對仗平仄評定優(yōu)劣,但貴在內涵氣勢,如果把兩副字當成書法習作也便罷了,問題是二皇子懸壁自觀,每每出神,且引來了東宮太監(jiān)薛讓的側目。
好吧。在東宮娘娘一力鏟除曾寅格余孽的節(jié)骨眼上,柴遙這是撞劍鋒上了。
六皇子柴云記得清楚那個天色昏黃的下午,正在二皇子宮室玩耍的柴云,看到了那觸目驚心的一幕:
東宮禁衛(wèi)鐵甲金槍,分列兩側,太監(jiān)薛讓提著衣襟下擺碎步立于堂上,宣讀圣旨。
大意是柴遙身為皇子,不能潛心圣賢之學,有違圣教,著廢除翼王王號,貶為澤南侯……
半卷黃綾,數(shù)行朱筆,一個人的命運就此改變,就這么簡單。
一個青年男兒,跪拜謝恩。
清淚橫流。
……
這是少年六皇子刻在腦中的極深印象。
即使二皇兄的形象在柴云的記憶中漸漸模糊。
做為皇家后裔,即使表面誠敬順從,但內心深處的恐懼是瞞不了自己的。
自保的最簡單方法,就是口是心非,雖然這是先師極力反對的,但先師正是因為沒有做到他所反對的方式,最終招來了殺身之禍。
然而,面對一幫封古鎮(zhèn)的鎮(zhèn)民,有必要這樣嗎?
六皇子雖然內心矛盾,但臉上的表情完全沒有任何痕跡,令現(xiàn)場所有人都吃驚的是,這位血脈高貴的中夏帝國皇子,居然低下他高傲的頭顱,向亡靈深深的鞠了一躬。
……
眾人臉上或僵硬或漠然的表情此時略略松馳下來。
老孫頭道:“王爺?shù)钕?,既然封古?zhèn)術士團曾為中夏朝立過大功,但為什么禁止功臣的后人走出封古鎮(zhèn)?”
老王頭膽子小,他扯了扯老孫頭的衣襟,示意他不要亂說。
老孫頭不但不聽,反而更加提高了嗓門道:
“現(xiàn)在長陵坡的封印即將崩壞,如果受到殃及,那封古鎮(zhèn)必然是第一個遭殃,朝廷難道要我們封古鎮(zhèn)的先人們和他的后代從此在這里斷子絕孫嗎?”
“大膽!”六皇子身后的黑甲扈從大喝道。
聲音像碎裂的冰片,在空氣中蕩漾開來。
老孫頭身子一僵,一頭從踩著的那斷矮墻上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