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用了還魂丹的水添露,慢慢醒過來。
“什么時辰了?”水添露說話聲音微弱,眼睛在尋找著什么。
張璋兒扶她坐起來,她有些疑惑,餅店里這么多人,他們都是來買餅的嗎?我們昨天都發(fā)過公告暫停營業(yè)的……
還有,這是誰家閨女……
“老板娘,”鄭小天站在離水添露三尺遠的地方,“你現(xiàn)在好點了嗎?”
水添露眼神遲滯了一下,看到面前的鄭小天,她的心里明顯的寬慰了一些,“兔……崽子,你怎么還沒有走?”
盧歧川見水添露醒了過來,不計前嫌的把鄭小天拉到一邊,小聲道:“小掌柜,老夫只能做到這里了,你家老板娘所剩時間不多,該問的趕緊問,老夫告辭了?!?p> 盧歧川甚至對鄭小天身后的道謝都來不及回應(yīng),趕場一樣消失在了門外街道的轉(zhuǎn)角處。
街道空落無人,陽光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水添露是聰明人,懵懵懂懂了一刻鐘,她終于回過神來了。
女人的腦子急劇運轉(zhuǎn),大腦卻不聽使喚的卡在了那里,像封古鎮(zhèn)西北溪口那架年久失修的烏木水車,任你用力踩踏,卻吱吱嘎嘎,難以動彈。
……
女人莫名的流起淚來,極其傷心。
“老板娘,你要不要喝水,我去幫你倒點水。”送餅少年聲音大了些,這是他第一次離老板娘這么近說話,而且沒有被罵的顧忌。
年輕道士拍一下少年的肩膀,“廢話,病人剛醒來第一時間需要補充水分,還不快去倒?”
水添露臉色煞白,她靠在張璋兒的肩膀上,有些吃力的想坐起來。
雖然封古鎮(zhèn)的男爺們兒總喜歡湊到水家餅店與水美人兒打情罵俏,但水添露并不習(xí)慣跟陌生人打交道,遇到陌生男人,水美人兒總是習(xí)慣的讓“兔崽子”喊掌柜的來解決,即使是陌生女子,水添露同樣保持足夠的警惕。
張璋兒語調(diào)平靜的道:“水老板,我是梁上鐵匠鋪張鐵匠的閨女,我叫張璋兒,你放心,我們幾個都是鄭小天的朋友。”
兔崽子居然有這么多朋友?這小子趁送餅還泡了個花骨朵一般的妹子?水天露雖然忍著身體的不適,雖然覺得驚訝,但內(nèi)心還是安靜了一些,畢竟這個鄭小天,她一直把他看做家中的一員。
年輕道士打量了一下水添露,這女人雖比桃夭夭年齡大些,但身段臉蛋保養(yǎng)得好,一副梨花帶雨的姿容。道士心想,這小鎮(zhèn)有什么風(fēng)水講究,居然出落出這等標(biāo)致的美婦人來??上皇翘邑藏?,要是桃夭夭有水老板這般平易近人,我曹某人也不至于狼狽成這個樣子??!
鄭小天倒了一茶盞熱水,自作主張的加了幾滴蜂蜜,雖然少年從來沒有嘗過蜂蜜的味道,但他知道這是老板娘的最愛。
老板娘曾跟鎮(zhèn)上的一個婦人講,自己所以皮膚保養(yǎng)的這么好,就是因為每天都喝一茶盞蜂蜜水的緣故,而這蜂蜜,是掌柜的跑到松明山下找一個老樵夫買的。這個老樵夫每年都會在野桂花開花的花期,爬上一個不知名的山崖,割下當(dāng)年最新鮮的蜂蜜,賣給山下的收藥人。
蔡小武雖然不是收藥人,但聽這個樵夫說起野蜂蜜駐顏美容的功效,就強從收藥人預(yù)訂的貨品中,買下最純的那部分,裝在一個密封的黑罐子里,帶回水家餅店。
別說鄭小天沒嘗過,還有一個人也沒有嘗過,雖然這蜜是他每年自己跑進深山背回來的。
這個人當(dāng)然就是蔡小武。
可即便是這樣,老板娘還是會無緣無故的對掌柜的開罵,正像老板娘對鄭小天開罵一樣。
此時鄭小天只能看到掌柜的僵硬的身體,而那個或委屈或囂張或與小伙計一樣逆來順受的鮮活面容,被曹國舊用一個大黑罩巾蒙住,年輕道士心心念念道,“人死如燈滅,陰間好停歇。死人忌陽氣侵襲,要是不及時罩住眼目,死人的靈魂可能飄離身體,即使入殮下葬,也可能淪為孤魂野鬼。”
而那個話嘮少年,也許是被死亡震撼,居然一改口風(fēng),只用眼看少用嘴說。有時主動的幫忙挪挪凳子遞遞棉巾。
他的母親匡寧氏年輕守寡,年年輕輕的就經(jīng)歷過生死,孩子的父親死亡之時孩子還不記事,年輕寡婦最初被突如其來的變故打擊,哭得死去活來,幾日不吃不喝,身體消瘦,生死一線,但看到剛剛蹣跚學(xué)步的幼子也因饑餓啼泣微弱時,婦人從病榻上爬起來,擦了擦淚,開始進食。
婦人發(fā)誓,接下來要為孩子活著,要讓孩子活得快樂。所以在匡天左的記憶里,孤單的母親從來不跟自己談生死,即使誰家死了人,也決不讓少年湊熱鬧去看,除非少年偷偷跑出去。
話嘮少年第一次離死亡如此之近,就像面對一個莊嚴(yán)肅穆的儀式,一時難以信口開河,竟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鄭小天拍拍匡天左的肩膀,嘆一口氣,他雖然也沒怎么見過真正的死人,但在內(nèi)心隱秘的深處,似乎暗藏著對死亡的警覺和熟稔,讓送餅少年顯出與年齡不相匹配的從容。
人間生死,就是一瞬之間。
“老板娘,你喝水……”鄭小天把茶盞遞過去,張璋兒替她接著,茶盞里飄出淡淡的野蜂蜜的味道。
水添露輕輕喝了一口,往日的甜味卻無法刺激她的味蕾,她忽然呼吸急促起來。
“兔崽子……小天,扶我起來,告訴我,掌柜的怎么樣了?”
鄭小天扶著水添露的右臂,張璋兒扶著水添露的左臂,小心的把老板娘的身子扶正。
水添露身子孱弱,即使有人扶著,仍然相當(dāng)吃力。
“老板娘,你不要擔(dān)心,掌柜的沒事,您要保重好自己的身體?!彼惋炆倌旰鋈挥行┭蹮?,想到掌柜的可能永遠無法醒了,內(nèi)心難以平靜。
匡天左沉不住氣,不由自主的把頭扭向身后,在臥室一側(cè)的木榻上,靜靜的停放著一具蒙著黑布搭的尸體。
年輕道士踢了匡天左一腳,眼睛和嘴角同時拉長,低聲說,“雖然生死由命,沒什么大不了的,但你這娃娃也太不懂掩飾了,連個謊都不會撒,這點你得跟鄭小天和本道我學(xué)學(xué)。”
匡天左咧了咧嘴,用手護住右腿,你老別這么沒輕沒重的好嗎?
水添露果然沿著匡天左的扭頭動作望過去。年輕道士有點煩,他見過太多生生死死,最難以忍受的就是面對親人的死亡,女人們撕心裂肺的哭聲,這還好,如果夾雜有只哭無淚的女人,年輕道士就會為死者感到痛心。
而眼前的這個面容姣好的女人,如果哭起來,必定會破壞我曹國舊心中美好的形象的,道士想到這里,又狠狠的瞪了匡天左一眼,準(zhǔn)備忍受那痛徹心屝的哭號。
接下來的情況讓曹國舊大失所望,這個女人,水家餅店的老板娘,居然面色平靜。
這他娘的就是鄰居殺頭豬,你也該顯出高興或悲傷吧。
這男人生前該多惹人厭啊?;蛘?,這女人還有很多故事?
曹國舊剛想說話,發(fā)現(xiàn)送餅少年手背上亮了一下。
道士吃驚,因為那是一滴淚水。
是水添露的一滴淚,滴在了少年持著茶盞的另一只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