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聊了會兒有的沒的，點(diǎn)的東西應(yīng)該快上了。
吉遙放下手機(jī)，想起剛才的老爺爺，問：“那個爺爺說人不會到是什么意思？”
“你等會兒去看了就知道。”
“嗯？”吉遙問：“這有啥不能說的嗎？”
“不是?！?p> “那你說啊，聽聽看。”
昌云嘆口氣，趴在桌上認(rèn)真看她：“你為啥一點(diǎn)自己去尋找答案的欲望都沒有？你不覺得自己去探索和發(fā)現(xiàn)更有趣嗎？”
吉遙皺眉：“效率——懂嗎？我注重的是效率?！?p> 昌云：“……切。”
服務(wù)員來了：“你們的湯包?！奔b側(cè)過身子，余光里一屜蒸籠降下來，散出的熱氣直逼人眼，緊接著又看見兩碗湯色清亮的餛飩，金黃的雞蛋花在湯面上蕩啊蕩。
吉遙看一眼桌上：“沒了吧？”
穿著黑綢短衫的服務(wù)員輕言細(xì)語：“嗯，小心燙?！?p> 昌云點(diǎn)頭：“謝啦。”
服務(wù)員看她一眼，轉(zhuǎn)身的空當(dāng)，短促寒暄：“好久不見你了?！?p> 昌云笑一笑，說：“出差去了，前兩天剛回來?！?p> 吉遙頓一下，眼睛看她，餛飩和湯包的熱氣將人模糊。
和出差對應(yīng)的是什么？
服務(wù)員溫婉的笑笑，木制的老托盤被她矜持的端在胸前：“囡囡知道你回來會很高興的，過兩天得空我?guī)フ夷阃??！?p> 是了，是回來。
吉遙低下頭，小心翼翼的抿口餛飩水，微咸、滾燙、清清香。
昌云的寒暄也近尾聲：“電話聯(lián)系?！?p> “好，你們慢用?！?p> 吉遙親眼送服務(wù)員扶著木梯下樓，不見人后，說：“這個姐姐好溫柔啊?！?p> 昌云拿湯匙舀著餛飩，熱氣直往她臉上撲。清淡的香氣把人的聲音含混：“蘇州人，從小聽評彈，坐搖船，往哪兒走都離不開碧波蕩漾的水，我們骨頭里裝的是骨髓，人家骨頭里流的，是蘇州河?！?p> “哇哦……突然這么講究？”吉遙笑一聲。
昌云隔著食物的熱氣對吉遙微笑，氣質(zhì)端莊的聳聳肩，溫柔回答：“不知道為什么，坐在這，不自覺就精致起來?！?p> “呵，矯情?！?p> “粗鄙之人，吾不與汝細(xì)談。”
嘶！
吉遙眥嘴把手里勺子一放，煞有介事的抄起桌邊的陶瓷小瓶細(xì)致查看，口中念念：“這是醋吧？是醋吧？那個等會兒你先別說話啊我先倒個半瓶在碗里，不然等會兒我酸的牙軟吃不下去飯了會誤會是你太矯情——”
昌云撲哧一笑，抬手打她肩膀：“好好說話！”
吉遙咧開唇角笑，沒躲，把醋又放回去，笑容坦率且安寧：“好了好了，吃完去看火車。”
昌云：“嗯?！?p> 兩人來得晚，店里沒有旁人。兩張嘴都專注吃著東西，周邊一時沒了聲音。
好會兒，湯喝的身上熱乎乎，昌云低聲說：“吃包子，包子好吃?！?p> “剛嘗了一個，不錯?！?p> “里頭的湯很鮮哦？”
“嗯?！?p> “跟蟹黃小籠包比，你覺得哪個好吃一點(diǎn)？”
小籠包？
吉遙睨她一眼，鼻子被餛飩蒸的有些發(fā)熱，坐直身體吸了吸，忽然問：“你想他了？”
“還好，我覺得哦——”
“切，昨晚不是剛見到？女人?！?p> 昌云愣了下：“啥——”默了會兒，突然笑了：“哎，我在說小籠包?！?p> “嗯哼，小籠包，一大早冒著遲到的風(fēng)險都要——”
“停，打住，我說的是蟹黃小籠包——吉遙同學(xué)，老師沒教過你隨便給人取外號是不禮貌的行為嗎？”
“哦是嗎真不好意思呢昌云老師，學(xué)生腦子比較笨，能記得上課內(nèi)容順利小學(xué)畢業(yè)家里就已經(jīng)很滿足了，所有沒能照顧到德智體美各個方面呢?！?p> 無奈的嗤笑一聲，昌云樂得認(rèn)慫：“行，我錯了，好吧？吃飯吃飯?！?p> 吉遙舉起筷子，傲嬌的使勁插穿籠中最后一個包子，嚴(yán)肅糾正：“吃什么飯，只有包子和餛飩，沒有飯?！?p> “行，包子，您好好吃，吃完去看火車?！?p> “哼?！?p> “夠不夠，不夠再來一籠。”
吉遙一臉你認(rèn)真的嗎的表情盯著昌云看，嘴里塞著最后一只包子，湯水溫吞又裹著燙，不敢放肆說，就邊比劃邊吞咽，含混問：“你是不是想把我當(dāng)豬養(yǎng)？”
昌云抿住嘴，乖巧搖頭：“不——豬比你可愛?！?p> 立時，兩張圖片在腦中呼嚓出現(xiàn)：一張膚色粉嫩大頭豬，一張滿嘴包子腮幫鼓鼓的吉遙大頭照。
“——噗！”
莫名被戳中笑點(diǎn)的當(dāng)事人立馬捂嘴防止食物噴濺。
昌云眼疾手快的遞紙，明明笑得不能自已，口中還要不迭勸誡：“嘿嘿嘿！平淡點(diǎn)平淡點(diǎn)！別噴別噴——小吉，你可以的，吞下去吞下去——”
吉遙反手一巴掌拍過去，腮幫子鼓脹如球，無法自控的笑意又把臉皮拉扯，在事態(tài)沒發(fā)展到絕境前，索性釜底抽薪，連踢帶踹：“你給我滾！”
昌云捂著屁股機(jī)敏奔逃，蹦跶著蹲到一邊捂著肚子笑到眼角泛光。
吉遙惱怒又哭笑不得的指著她，咀嚼包子的動作卻怎么也使不上力。
笑著看她無可奈何使勁吞咽，急得雙手叉腰滿屋亂晃，昌云終于良心發(fā)現(xiàn)：“我先下去結(jié)賬，你整理好下來?！?p> 吉遙趕緊甩手：走走趕緊走說走你就走！
昌云笑罵：“小學(xué)生?！毙馗睦巳詻]緩，抬手還擦了擦眼角的淚。
門口又碰上那服務(wù)員，此刻店里沒人，她在門口坐著曬太陽。南方女孩兒大多細(xì)細(xì)柔柔，即便到了中年也不見太大變化。
昌云走出門去。
服務(wù)員仰面微笑：“吃好啦？”
“嗯?！?p> “那位是你朋友？”
“嗯。”
“感覺你們關(guān)系很好，認(rèn)識這么久，除了張老板和秀秀，沒見你跟誰這么親近?！?p> 秀秀就是蘑菇，愛吃沈記的糕團(tuán)，正巧昌云愛吃這的包子，常一起來。
昌云笑了笑，沒說什么。在外人面前，她總是冷靜克制。
吉遙的聲音踩著樓梯旋轉(zhuǎn)下來，聽著已經(jīng)恢復(fù)正常：“還是很多人在等嗎？”
昌云循聲：“等什么？”
“火車啊?！?p> 昌云便又往路口看：“沒剛才人多?！?p> 服務(wù)員問：“你們要去看火車？”
昌云點(diǎn)頭。
服務(wù)員抿唇一笑，感嘆：“你們怎么還和我家孩子一樣啊?！?p> 昌云又笑笑。
吉遙不明所以：“怎么了？”
昌云小聲回答：“笑你幼稚。”
吉遙：“我咋幼稚了？”
服務(wù)員拍拍昌云手臂：“快去吧，能趕上上午最后一趟?！?p> 吉遙剛走到跟前，聞言意外到：“?。窟€有時間的??？”
一聽她說話，昌云的臥蠶就露出來：“你以為嘞？像地鐵一樣從早上六點(diǎn)運(yùn)行到晚上十一點(diǎn)，高峰兩分一班？”
吉遙撓撓頭，忍俊不禁：“雖然不想承認(rèn)，但我的確是這樣想的?！?p> 昌云說：“走吧，帶你去開開眼?！钡皖^看一眼服務(wù)員：“走咯?！?p> 吉遙也說：“再見?！?p> 服務(wù)員跟她們招手，目送兩人一前一后漸漸走遠(yuǎn)。
眼中的兩人側(cè)身對著，說話，大笑，然后昌云小跑兩步，兩人并肩往前走。一高一略矮，一瘦一略胖?？伤齻冏匀魹t灑，步履協(xié)調(diào)。
總有些人能讓人輕易觸目生情。眼前柔軟溫暖的景象令人心境共振。曬著太陽的女人慢慢低下頭去，眼神聚焦在黑色的繡花鞋面上，又慢慢模糊開。昌云身上沉靜的純叫讓她向往、懷念，又無可奈何。初時覺得她冷清，不愛說話，也不愛玩。秀秀還說她是“活在現(xiàn)代的遠(yuǎn)古穿越人士?！爆F(xiàn)在看來，都是旁觀者不知情而又自以為是的憐憫和不解。誰不曾有過同行人，回首只恨城春草木深。
小板凳搖搖，天氣晴朗。
吉遙靠在墻上笑得像個傻瓜：“搞了半天是貨運(yùn)車？”
怪不得說人不能到。
昌云站在她身邊，繼續(xù)解釋：“前兩年還有載人的，后來關(guān)停了?！?p> “是不是很慢的那種？”
“嗯，慢到你懷疑人生?！?p> 吉遙笑一聲，眼神落在前方兩列綠樹的盡處。慢慢的，腳下涌起股沉默的力量，像巨獸，拱起脊背馬上要搖首站立。
吉遙放下抱胸的手，肌肉有些緊繃，她機(jī)警道：“是不是——”瞳孔猛一閃：“——來了——臥槽！這——臥槽！”
她瞪大眼睛，身體前傾，從頭到腳寫著難以置信。
迎面緩緩駛來的火車，塊頭巨大，棱角分明，氣質(zhì)剛勁。
一團(tuán)青黃顏色，乍然轟入人眼。
渾身血液奔流，身體眩暈，吉遙迅速轉(zhuǎn)身，眼球滾動：鐵軌、火車、木柵欄、樓房、成串的汽車、見怪不怪的人群。巨大的反差糾結(jié)纏繞，最終形成一股奇妙的力量砸進(jìn)吉遙沸騰的血液：“昌云！”她抓住昌云的手臂，舌上壓著很多話，卻一個也吐不出。這時才明白什么叫一切盡在不言中。
震撼不可解讀。
一瞬間，這座城市曾經(jīng)歷的千年滄桑、近代屈辱，均隨著這列緩緩而來的火車，在人心頭放大、定格、破碎、消融。鐵輪滾滾，腳底土地唔鳴。隨之粘合的，是今日艷陽，過耳清風(fēng)。
一瞬間，金戈鐵馬、四面鼓聲、沖鋒號角激昂響徹。城門開，風(fēng)卷云涌。
吉遙雙手緊握，眼眶竟不自覺發(fā)澀、濕熱。沒頭沒腦的，忽而低聲喃喃：“好老，破舊，遲緩……”
昌云拍拍她肩膀，低聲說：“老歸老，可它還在運(yùn)行，就算有一天它永遠(yuǎn)停下來，還有無數(shù)新鮮朝氣的新車頂上來?！?p> 吉遙低頭看著她：“……昌云?！?p> 昌云說：“我們一代代的人，就是這樣往前走的?！?p> 吉遙點(diǎn)頭，眼底濕潮：“……嗯?！?p> 火車緩慢。身邊人們都安靜。
隔著外套，吉遙沒能察覺到昌云掌心冒出的熱汗。
吉遙。我第一次走到這里，看到這輛火車，和你有一樣的心情，仿佛無數(shù)前世今生過眼，激烈之后，心情平靜如玄武湖水。湖面上倒映著今世已過的一切，悔恨、懊惱、不安、怯懦……一切這些緩緩沉默，溫柔的愛升上來，它召喚清風(fēng)祥云，使水波退撤，其中漸漸顯映的，就是我要走的前路。
我走啊走，終于走到今天，把你帶來這路口，身后過去，身前未來。
“綠燈了。”
昌云：“過去嗎？”
吉遙點(diǎn)頭：“走啊?！闭f完，推昌云后背。
兩撥人，一正一反，相錯交匯。迎面走來兩個男孩兒，經(jīng)過時聽他們在聊電影：“……金陵十二釵拍得最好，溫柔剛勁，恰如其分……”
昌云忍不住看他們一眼。
等人走過了，吉遙說：“你看過嗎？”
“那部電影？”
“嗯?！?p> “看過?！?p> “感覺怎么樣？”
昌云低下頭：“不會再看第二遍。”
吉遙摸摸她腦袋，沉默了會兒，說：“昌云……你太感性了，這樣不好?！?p> 昌云還笑：“這說明我是個性情中人?！?p> 吉遙卻拍拍她的頭，低聲戳穿她：“性情中人是拿得起，放得下。人間百態(tài)，他們?yōu)楸蓿瑸橄矘?，轉(zhuǎn)過身還是繼續(xù)往前走?？赡銥槭裁匆呀?jīng)被燙了手，還舍不得松開呢？”
周身的一切都靜了。
昌云抬頭，要看吉遙的表情。她卻伸手拿她帽子蓋住了她的眼睛。
“吉遙——”
昌云立馬要掙，吉遙卻掌心走出抓住她肩膀，力道輕柔卻裹著難以名狀的剛硬力量。
昌云心慌失措，巨大的不安拔地而起，瞬間把她吞噬。
吉遙胸腔震動，掌心溫?zé)帷Ｋ矍耙豢镁薮蟮南阏?，雙目失神。
“張籍今早打來電話，晚上六點(diǎn)工作室同事會議室等你……不見不散?！?p> 昌云喉頭一熱，頓時失去所有聲音。
吉遙緩緩松手。
街頭枝繁葉茂，長街車水馬龍，蟬在天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