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依依抬頭看他一眼,辮子一甩,扭頭不作聲。
楚陶然起來甩甩胳膊,又問:“你是怎么進院子的?”
“擠進來的。”她動作演示,從鐵珊門的鏤空處穿過來,小胳膊小腿的,行動非常方便。
“為什么來?”
“叔叔阿姨晚上不在家,媽媽讓我叫你去我家吃飯?!?p> 她進院子后,按房屋門鈴,依然無人應答,但空調外機明明在呼啦啦地運轉。她就繞一圈,在院中角落發(fā)現(xiàn)一棵棗樹,上面正好通向一扇窗戶。
爬樹什么的,在村落里時,她做過多次。
楚陶然扶起藤椅,看她身形瘦弱,有些吃驚:“你竟然會爬樹?!边@么高,她也不知道怕。
“王大樹教的?!?p> 她說得流暢,楚陶然卻覺得不自在,想了想,怪怪地問:“最近一直都講話嗎?”
江依依把他看了一會兒,然后微睜一瞬眼睛,他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這是瞪,她不高興了。
“三三,走吧,去吃我媽媽做的菜。”
她家離別墅區(qū)不遠,僅隔一條安靜街道。路上時,兩個小孩子的交談聲,就斷續(xù)輕微地落在道路兩邊的樹影下。
“你經(jīng)常爬樹嗎?”
“以前經(jīng)常?!?p> “以前為什么要經(jīng)常?”
“樹上結果子,很甜。”她抬頭看看這城區(qū)的蒙蒙天空,輕輕說,“好玩,你不懂。”
好玩?家里棗樹是他母親的最愛,就是他平日練身手,他們都叫他離棗樹遠點,不想今天已經(jīng)無辜被這小妹妹踩上好幾腳了。
“下次我也試一試。”他說。
“不能?!?p> “嗯?”
“會有蟲子。”
楚陶然腳步一頓:“哪兒被咬了?”往她腿腳看去。
江依依搖頭,他家的棗樹上并沒有蟲子,而且她也根本不怕蟲子,只悵然地繃起小臉,說:“來這兒后,就不許爬樹了?!?p> “那可以來我家爬樹玩,趁我爸我媽不在的時候,我叫你。”
楚陶然發(fā)現(xiàn),她低落起來的樣子,猝然是與那時桌上沉默吃飯的樣子別無二致。這一瞬的悲傷里,恍然讓人覺得不似一個小孩。
江依依愣一瞬,眼睛緩緩閃亮起來:“真的嗎?”
黃昏里,路燈漸次亮起,楚陶然偏頭看她,本想點頭,但忽然轉念說:“假的,爬樹危險,你不能爬?!?p> 說完他就后悔了,因為對方眼里引人注目的光彩迅疾湮滅,急剎剎變得空無一物,像飛刀滅燭,跌進死水。他猛然覺得,這樣一雙漂亮的琉璃眼睛,竟像被人生生挖去一般。
“我開玩笑的?!彼泵φf,“可以爬,但得有我在的時候?!?p> 聽他這樣說,江依依的表情并沒有變化,只輕輕看他一眼,目光沒有任何重量,聲音也是極淺:“我不喜歡玩笑?!?p> 楚陶然眉頭微蹙,說不上來為什么看她木然封閉的樣子心里會涌起如此明晰的不適,就伸出食指和拇指捏住她面頰,她的嘴唇被擠得變形,就像那張蒙克的《吶喊》,再配上她意外之中現(xiàn)出錯愕的大眼睛,這才像個普通小姑娘,楚陶然就輕笑出來。
但江依依的眼睛驟然泛起難堪的水光,楚陶然一驚,頓時慌了手腳。
“你怎么突然……”他的手指伸向那雙波光閃動的眼睛,被女孩重重甩開,她用袖子擦擦眼睛,紅著鼻尖悶頭往前快步走去了,看也不看身后遽然變色的男孩。
楚陶然走去她右邊,她就把臉轉到左邊;楚陶然走去她左邊,她就把臉轉到右邊。
“別不看我,不是說好了要帶我回家吃飯的嗎?”
“你不許去,我不要你了?!彼嚹槪П且?,眼角還是紅的,“你自己回家去。”
他轉轉脖子,看她一眼,說:“我道歉。”
“不需要?!?p> “不需要我也道歉?!?p> 江依依氣沖沖道:“那你就道歉吧,隨便你!”
“對不起,那你可以原諒我了嗎?”
“不!我就是不喜歡玩笑!”她眼里一瞬掙扎,避開目光繼續(xù)往前。
楚陶然緩著步調,不疾不徐跟在她身后,一直走過這條道路,才說:“我開玩笑是因為你有趣,那你就可以原諒我,因為我沒有惡意,但如果有人開玩笑是為了欺負你,那你不但可以不原諒,還應該告訴我,我們是同一個學校,你應該叫我哥哥?!?p> 他突然轉身,狠狠一下抽在楚陶然身上,他抿唇?jīng)]動,只看見重重打出這一下的江依依,自己卻慢慢紅了眼睛。
“我可以保護你,也可以教你怎么保護自己?!?p> 夏日的炎熱在黃昏里優(yōu)柔,忽地被更炙熱和更滾燙斬斷。話音飄過的地方,有絲絲澄透傳來。
江依依閉一閉眼睛,渾身泛過冷意,那個人的兒子說可以教她保護自己,這絕對又是一個玩笑。
“你有病。”她說,這實際也是她從村落轉學到城市,在同桌身上學到的第一句話。
楚陶然看著她,忽然莫名地咧嘴一笑:“對,就這樣,不要只讓自己承受不開心,讓使你不開心的人更不開心,就能開心一點了,妖妖,你要反擊啊,不會用牙齒的小兔子,是一定會被大灰狼吃掉的?!?p> 江依依怔怔站了半晌,沒有足夠的詞匯表達,只能一板一眼說道:“你是壞孩子?!?p> 他搖頭:“我對你又不壞,我不是剛剛還說要永遠保護你的嗎?”
他剛剛并沒有說永遠,江依依也懶得提醒他,很多她曾經(jīng)以為的永遠,最后都是騙人的。沒有人知道“永遠”的意義,這兩個字高貴得仿佛只在云端沉眠,而云端之下,無可救藥的世俗凡人還在拼命攀爬。
“三三,你可能是一個傻瓜?!?p> 楚陶然沉默幾秒,眨眨眼睛,終于忍不住說:“我不叫三三?!?p> “那你叫什么?”
“楚陶然,‘更待菊黃家醞熟,共君一醉一陶然?!??!?p> “白居易?!?p> “妖妖真聰明?!?p> 她鼓起兩腮,一雙黑亮眼睛,這時極有神采:“我也不叫妖妖?!?p> “那你叫什么?”
“江依依?!?p> 楚陶然點頭:“‘昔我往矣,楊柳依依’,《詩經(jīng)·采薇》?!?p> 她嘴角彎一下,眼睛染上笑意,睫毛忽閃成卷翹弧度,像兩片精巧羽扇,眸中的星辰紛迭內斂,襯著軟嫩臉龐,微微浮現(xiàn)出天真的粉色。一時顧盼流光,帶一絲單純頑色,有種潛藏的古怪,覆蓋過之前的曲折哀傷,變得純粹又狡猾。
明明矛盾,在她嬌俏的臉上,卻意外和諧。
“還是‘妖妖’更貼合?!彼f,伸手輕輕捏住那臉,“我們家妖妖,不同尋常,就該有個張揚古怪的名字,免得被人欺負?!?p> 江依依轉過頭去,飛揚起來的發(fā)辮甩在他胳膊上,變成一抹細碎的癢。他的眼底,忽然會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