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依依感到一種殘忍,卻不明白是什么在殘忍。只是心里堵得疼痛,很難受。
把水彩筆盒打開在水池上,拿出一支藍色來,江依依在自己的裙子上重劃一道,濃麗的顏色霎時在黃色紗裙上暈染開去。
夏帆怔怔看著,驚愕之中不覺張大嘴巴。
她換些顏色,在自己身上繼續(xù)畫來畫去,臉上是顏色,臂上是顏色,腿上是顏色,連鞋面,也淋漓錯亂著沖動的涂抹。
“你看,這樣我們就一樣啦!”
夏帆的眼睛里溢出一層水霧,嘴唇都在發(fā)抖:“你奶奶會說你的……”
江依依只瞧著夏帆身上怪模怪樣的痕跡,說道:“反正已經(jīng)這樣了,我來加幾筆,變好看點!”
夏帆吃驚地睜大眼睛,看著花花綠綠的她,又涌著淚意點頭。
江依依便在夏帆衣服上創(chuàng)作起來,盡可能把胡亂涂鴉的線條連成完整的圖案。其中一處藍色痕跡被她改造得生硬,反而變成更怪異的模樣。她托著下巴,揚起滿是彩筆顏色的花臉,反倒問起他來:“夏帆,你看這像什么?”
他低頭看著衣角,似乎是個藍色水滴,可是尖角上的又好像眼睛。
“小魚嗎?”
他一說,江依依就笑起來:“對!就是魚!我們也在畫海底世界嘛!”
夏帆噗嗤一笑,淚珠還掛在臉上,但一下笑到了心底。
“就是這樣的,這條魚這么特別,多珍貴??!就像夏帆你一樣!”江依依頂著花臉眉飛色舞,“你要永遠記住呀,你可不是不好,只是和其他人不一樣,是特別而已!”
像驚蟄的春雷,豁然劈開蒼寒夜幕,夏帆怔忡望著,忽然抬起胳膊捂住眼睛嗚嗚地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極用力地點頭。
江依依就牽他的手,用一支綠色的筆在他的手掌傷疤上畫一棵小樹,猙獰的深色傷痕就是奮力生長的枝干。稚嫩的線條歪歪扭扭,帶著奇異的高溫烙在他掌心。
江依依拉著他往外跑:“走啊,離開這里,我們回家嘍!”
兩個小小身影歡快地往校門奔跑而去,側(cè)過身子從鐵門縫隙里擠出來,像兩個剛從染缸里逃出來的野孩子,一路撒足狂奔。她的黃裙向身后綻開,兩股嬌俏的麻花辮一跳一跳地上下招搖,夏帆用力追趕那腳步……
逃學這件事,老師沒和夏帆說什么,江老太太倒成了首位被叫去幼兒園談話的學生家長??伤膊贿^是退休的農(nóng)民,不大明白老師的意思,只覺得問題嚴重,從學?;貋砗?,就給江際揚和湯瑩打去電話。
等有天江依依書包里塞著剛偷的瓜跑進院子,看江際揚的車停在里面,那時她只覺得驚喜,還未嗅到人生軌道即將調(diào)整的氣息。
“幡然悔悟”的鐘聲迷茫歇去了,兩人還是相距遙遠地靜默著。
他平靜靠在椅子上,用目光雕刻江依依的每一筆輪廓,聯(lián)系,僅有的聯(lián)系,他撼動得快要發(fā)瘋。
“江依依,‘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彼诘昀锏纳嘲l(fā)上坐下,伸直纖細雙腿。
“生姜的姜?”如果說他是在玩笑,可是語氣卻是十足的嚴肅。
“是江水的江,就算是那個‘姜’,你也不至于說‘生姜’吧,”她說,“真不好聽?!?p> “沒有別的詞?!彼幌矚g的表情那么明顯。
江依依凝神一想,也確實不太好組詞,說:“可以說是‘孟姜’的‘姜’。”
夏帆點點頭,似乎受教。
但這樣無聊的話題,他還在繼續(xù):“那帆’和‘燃’,這兩個讀音放在一起,可以組什么詞?”
“‘帆’和‘燃’?”她頓時醒悟,放肆笑起來,“夏帆,原來這就是店名的由來?。 ?p> 取“帆”和“燃”的字音,隨手湊出個半俗不雅的“幡然悔悟”。
聽她叫夏帆,他的表情有一瞬間復雜,像瘋嘗痛苦,又像回味歡愉。
打開一邊的工作燈,驟然亮起的白光把俊逸臉龐照耀得宛如神祇,五官的每一線條,似都接近以希臘神話為題材的雕塑作品。只見他掀起白紙一張,從帆船筆筒里抽出鋼筆,他打開筆帽的動作別有一番儒雅風致。
江依依起身過去,只見筆走游龍間,紙上四個大字剛毅落拓——“帆燃悔悟”。
“不好?!彼龘u頭。
夏帆幽深望她:“怎講?”
“字是好字,像大家寫的?!惫P尖的氣度開闊舒雅,無端有種讓人拜服的深沉氣韻,然而,“這個詞給人的心理感受不好,很難讓人聯(lián)想到美好的東西?!?p> 夏帆不解。
“‘帆’是你,那‘燃’是誰?”
“我的愛人?!?p> “???情侶店你起個名字叫‘幡然悔悟’?真是魔鬼文字水平,你這怕不是在后悔和人家在一起吧?”
夏帆摩挲鋼筆,清冷說:“這我不擅長。”
“我想想啊。”拿過紙張,江依依順手從筆筒里抽出一支鉛筆,在紙上寫幾字,比較權(quán)衡起來。
她的字和夏帆的放在一起,高下立現(xiàn),差得不是一星半點。夏帆掃上一眼,聚了聚眉心:“你的字不像一般女生寫的?!?p> 江依依不信:“老師都夸我寫字秀氣的。”
“筆畫是筆畫,但你的間架結(jié)構(gòu)和我的一個朋友一模一樣,他是男的?!?p> 她無心關注這個,僅把紙張塞回夏帆手里,問:“這個怎么樣?”
他一眼落在紙上就再也無法移開,眼里沉厚一片,啞聲問:“是什么意思?”
燃木·帆,燃木·帆。
“沒什么意思,就是覺得有夕陽的海景圖里,風吹起船帆的時候,很像桅桿著了火,或者是木頭桅桿先著了火,連鼓動的風帆也沒放過,這是不是很有美學傾向?意境不錯吧?”夏帆全然聽她說著,“相互依托,動態(tài),激烈,悠遠……契合,我也實際地想過了,跟你木頭為主的門面裝修很搭,你看,你們的名字一前一后,‘木’就是這家店,它把你們連起來。”
她在紙上曲指彈動一下,發(fā)出碎冰漏花的薄脆之音,猝然滴在心上:“這個格式,‘以你之名,冠我之姓’?!?p> 夏帆渾身一震,心口縮得刺痛。
許久后,他沒頭沒腦冒出一句:“我現(xiàn)在相信你是江依依了。”
她含笑挑眉,淡然聳肩,清泠泠地反問:“拜托,你現(xiàn)在才相信?”
將這張紙收進抽屜,他竟極淺地帶起一絲笑,說:“江依依,是夏帆最好的朋友?!?p> 這眉目如春的淺淡一笑,全然不是她初見時的冷酷模樣,有種從內(nèi)而外的復蘇之氣,但還是與他小時候的笑不同了。
以前的那種笑,干凈得像村莊上空游離的云絮,又勝似河水在傍晚泛起的輕靈微波。
可是,現(xiàn)在的笑完全不是。
“走,吃晚飯。”他說。
“好啊,那你愛人呢?不一起嗎?”
夏帆忽然在門口停住,挺拔背影被迷離夜色籠罩,空氣中緩緩浮起藏在時間深處的寒涼輪廓,他翕微地發(fā)出聲音:“去世了?!?p> 江依依自覺失言,下意識道:“還是我請你吧。”
夏帆回頭看她,背著街燈,江依依一時錯過他的表情,只聽到一聲意味不明的輕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