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店門,花酒一腳踢開地上的陳舊鏈條鎖,夜雨一場,磚紅的銹在水泥地面又留下鮮秾痕跡了。蹙起英氣雙眉,她利落單膝半蹲,三兩下系起鞋帶,指甲齊短,指腹有繭。再起身時很快地緊一緊馬尾辮,隨手一甩,就側身單手拎起畫箱,幾步躍下臺階,朝巷外跑去。
花子鈴從店里追出來,左手是來不及放下的衣架,但仍晚了幾步,只好揮著右手的牛奶對著女兒的背影嘟囔,身上的紫色圍裙已經(jīng)洗得褪色,在初晨的日光下,更近于淺粉。
高速發(fā)展的D市城區(qū),像一臺不斷更新的電腦,而花酒所在的這條小巷,就像這臺電腦里無人問津的犄角旮旯,存儲著的好幾十年前的軟件殘骸。
這條小巷俯瞰下去的形狀像一枚枯葉,沿一條枯瘦莖脈向兩邊舒展,紋路細碎,葉面已經(jīng)大片剝落腐朽,被時代轟炸成殘片,全成城市黃昏的附庸。另一邊雖有老舊平房狼狽地試圖改頭換面,但大部分都半途而廢在期盼拆遷的路上。
而盡管如此,也總有那一星半點的世俗生機在,它舊,所以有些老生意,就能依附著習慣而存在。巷中有兩家老式理發(fā)店分據(jù)頭尾,一南一北,分別向著另外兩條截然不同的街道連接過去。
南邊的理發(fā)店是劉桂梅開的,北邊的理發(fā)店是曹斌開的,都是中年人,店面都小,店里的布置雖然都是如出一轍的過時,玻璃移門貼“美容美發(fā)”的字眼,里面不過兩張已經(jīng)翻了皮的椅子,墻上再有幾幅夸張的發(fā)型海報,既褪色又蒙塵。而墻邊地面,自然是頭發(fā)絞著灰塵一團一團攏聚一處。兩家店,看起來一模一樣。
在花酒的記憶里,這兩處地方,都是隨處可見煙蒂,有瓶塞爛了的水瓶,有污濁遍布的鏡面,有刺鼻的焗油氣味,有噪人的風扇,有趿拉的拖鞋聲——還有理發(fā)店里穿著厚睡衣的中年女人們,她們總是蓬頭站進去聊天,無話不說,都是坊間新聞。
現(xiàn)在花酒好不容易考上本市的著名學府,南霖大學,進的還是專業(yè)實力強勁的藝術院,就非常開心,每次從小巷再出發(fā),都有一種煥然一新的感覺。
她想總有一天,她會帶著媽媽花子鈴,徹底擺脫這個俗敗的地方。
花子鈴是在劉桂梅理發(fā)店的斜對面,開著一家廉價的童裝店,常來光顧的是些帶孫子孫女的老人,喜歡這小店的實惠。
童裝店的對面是家雜貨鋪,也就在理發(fā)店隔壁。開雜貨鋪的中年男人是齊民濤,此時他正戴著老式的黑框眼鏡,在玻璃柜臺上翻動今天的報紙,看見花酒又提早走了,對那跳動著遠去的馬尾辮笑了又笑。
花酒一路跑到巷子北頭白霧騰騰的煎餅攤,拿過鐘阿姨提早包在一邊的煎餅,一邊接電話,一邊要給錢。鐘阿姨忙著給上補習班的中學生煎火腿腸,揮手把她趕走了。
“花酒,依依跟你說話嗎?”
“師兄,這是第幾次了?你倆這青梅竹馬動不動就勢不兩立,你不總說妖妖姐她是小孩嗎,那你就不能讓她著些?”
“我可以先道歉,但我確實沒錯?!?p> 花酒無語,擠上地鐵后把畫箱放到腳邊,只能先答應:“行,等我交完姜老師的畫后,來試探一下她的心情?!?p> 掛斷楚陶然的電話,她看向窗外隧道,這條去往南霖大學的路線,早就爛熟于心。
當初入學南霖大學,在他們藝術院的迎新大會上,觀眾席上一位大一新生曾提問:“作為繪畫專業(yè)的學生,四年之后,我的專業(yè)能力究竟應該達到怎樣的標準?”
院領導都不曾講話,這個問題不好具體,真要細細講來這熱鬧的迎新氣氛不免變得冗雜枯燥,那時院里德高望重的姜則懷老教授,就稍微后仰,拍了拍他身旁青年的肩膀。
那青年便了然,向前稍稍靠近話筒,剪裁考究的西裝襯出一派從容氣度,帶了些輕松笑意:“同學,你可以看看我?!?p> 觀眾席很快便涌起笑聲和掌聲,這很像化解冷場的玩笑話。但沒想到當時院長很快就接口道:“沒錯,希望你們就以他為目標。”掃過臺下立時目瞪口呆的青澀面孔,他的語氣是嚴肅的,“這是我們南霖大學繪畫專業(yè)第一,也是標準,記一下,他叫楚陶然,你們可能已經(jīng)在展覽上看過他的作品了?!?p> 那時的花酒坐在倒數(shù)第二排,聽著擴音器里傳來的聲音,被震得只知道跟著別人一起鼓掌。
而就在半個月前,所有人都羨慕花酒寫生課的指導學長正巧分配的是楚陶然,那便真成了師兄帶師妹。起初花酒也激動,但熬了這半個月,感覺標準實在遙遠,很受打擊。
唯一能緩解到心理壓力的,就是江依依有時會來畫室玩,她和楚陶然一起長大,耍賴時會自稱是楚陶然的妹妹,每次她在,楚陶然就會好說話很多。但那畢竟不一樣,花酒耗費一天時間磨出來的寫生楚陶然看得直皺眉頭,而江依依兩筆畫個荷包蛋,楚陶然就會夸她線條流暢。
花酒記得楚陶然上次和江依依吵架,是因為她在楚陶然的手腕上,用馬克筆流暢地畫了個手表,楚陶然僵著身體把那“手表”至少看了有五分鐘,然后拎江依依去畫架后面站著。
江依依氣壞了,把楚陶然的畫架畫滿了荷包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