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太陽已經(jīng)悄然爬至穹頂,按照學校的游行計劃,此時謝叔叔他們應(yīng)該在返校的路上。我推算著時間,朝離學校很遠但又是游行隊伍必經(jīng)之路狂奔著。好在我計算精準且腳力還算可以,因此得以”悄無聲息“地溜回游行隊伍之中。
”爸爸!爸爸!哥哥回來咯!”
當我溜回隊伍回到謝叔叔身邊便毫無意外地被文靜“告發(fā)”了。
我以為謝叔叔會黑著臉質(zhì)問我去哪里瘋了,然而讓我意外的是他像是沒聽到一樣只顧著往前走著。文靜見爸爸沒有作聲,沖我做了個鬼臉后也就只好作罷。
差不多多半個小時后,游行隊伍回到了學校。原本寧靜的校園再次變得熱鬧非凡,師生們都一臉興奮地交談著、爭論著。
“冉冉,你隨我來!”
就在我忙著回收同學們手中彩旗地時候,謝叔叔拍了拍我,然后頭也不會地朝他辦公室走去。
我們學校主體由兩棟三層西式樓房組成,校園里郁郁蔥蔥,很容易讓人靜下心來。謝叔叔的辦公室在南樓三層一個不起眼的邊角小屋里,當我倆進入辦公室后,周圍頓時變得安靜了很多。
“通過少城公園的時候,你去招兵處了?”謝叔叔隨手扯過一把椅子坐下后問道。
我本以為謝叔叔沒有察覺到我開小差,回來的路上還在沾沾自喜,此時謝叔叔開門見山直接點破,我只好點頭承認。
“完了,這頓板子幾天肯定逃不掉了!”我在心中苦苦哀嚎道。
謝叔叔見我點頭承認,并沒有像我想象中那樣斥責我:“并且還報了名?”
我急忙連連搖頭否認。
謝叔叔沒有駁斥,而是拎起了我的右手食指:“那這又是咋子回事?”
“該死!”
鐵證如山,我只能再次乖乖放棄狡辯的念頭,低頭不語,我已經(jīng)做好了挨板子的準備。謝叔叔的板子就放在桌上,伸手即得,但他并沒有處罰我,而是默默地看著我良久。
此時已是正午,校園內(nèi)師生們?nèi)耘f不知疲倦地亢奮著,像極了那樹杈上此起彼伏地蟬鳴聲。辦公室里則安靜異常,謝叔叔不錯眼球地看著我,我滿臉愧色低著頭,二人就這么默默地僵持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覺得屋內(nèi)光線逐漸柔和,園中不再嘈雜,謝叔叔才開口問道:“是一時沖動還是早有打算?”
謝叔叔的問題讓我一時間難以作答。說是一時沖動,但我自認為是理智的,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盡管里面有那么一絲沖動的成分;若說是早有打算,可自我看到征兵處直至我按下手印不過一兩個小時,完全算的不得什么“早有打算”。
“我不是一時沖動,我一直想給爸爸媽媽報仇,一直在想!這對我來講是個機會……”我低著頭弱弱地回道。
回了謝叔叔的問話,我的心不禁“咯噔”了一下。我的話已經(jīng)向我證明,我其實就是早有打算!我之所以會在那么短的時間做出這個生死攸關(guān)的決定和一時沖動無關(guān)、和征兵點無關(guān)!
謝叔叔搖了搖頭,看來他并不認同我的回答:“我和你謝阿姨都曉得?!?p> 我抬起頭一臉疑惑地看著他,他卻在對我微笑,我腦中頓時一片空白。
謝叔叔緩緩站了起來,很是寵溺地撫了撫我的臉頰:“第六年了,你深夜里常常會做夢,會說夢話,常常會在夢里一邊哭著一邊喊著要報仇!我和你阿姨知道今天的事遲早要發(fā)生?!?p> 謝叔叔的話讓我震驚不已。我只是知道自己會經(jīng)常做報家仇的夢,卻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心結(jié)竟然重到這種田地,一時間,各種長時間積壓的酸楚和委屈頓涌心頭。我很少在謝叔叔面前流淚,哪怕是因為偷懶犯錯挨了板子,這次我卻淚如雨崩。
謝叔叔沒有安慰我,他就默默地等待著,等著我哭完最后一滴眼淚。
“我不阻礙你去當兵,甚至我還倍感欣慰!最起碼我沒把你養(yǎng)成一個毫無擔當?shù)目s頭龜!你能這樣做,我死后在你爸爸媽媽面前也算有得交代!”謝叔叔在我停止哭泣的時候輕聲對我說道。
“謝叔叔,我……”
我本想解釋一通,卻被謝叔叔擺手打斷道:“你不用向我作解釋。報家仇這件事已經(jīng)成為你的心病,現(xiàn)如今中日兩國再次開戰(zhàn),想讓你留校安心讀書已然很是困難,所以我個人是支持你的!但我還是希望你能讀完中學,最起碼畢業(yè)之后你可以去考軍校!在戰(zhàn)場上,一個軍官的作用和影響是要遠遠大于一個兵的!”
“著難道就是‘英雄所見略同’么?”我眼含殘淚在心中喃呢著。
謝叔叔見我若有所思,就問道:“在想啥子?”
“謝叔叔,招兵處的軍官也是這么和我說的。”我回道。
謝叔叔有些驚訝,隨后臉色卻又淡然起來:“可見‘英雄所見略同’,這也證明我倆說的道理是正確的!那你是咋子回的?”
“我說時不我待,只爭朝夕?!?p> 我說的聲音很小,卻讓謝叔叔久久沒有開口說話,又不知過了多久,謝叔叔從他衣兜里翻出了一張照片:“事已至此,那你就去吧!這個給你,定要收好!”
我接過照片,是一張全家福!照片里面一家老少五口人其樂融融。
“謝叔叔,這……”
“你肯定還記得你第一次去照相館的事情,而這張照片拍完的第二天你爸爸就出事了!是我到照相館把照片取出來的,現(xiàn)在我把他給你!”
謝叔叔說話的時候,原本平靜淡然的臉終于滿是淚痕。
原本已經(jīng)平靜的心此時再次波濤洶涌??粗掌?,我已經(jīng)逝去的至親、我日夜想念的家人,我的心態(tài)瞬間崩潰了?!皳渫ā币宦暪虻乖诘兀液蛨笸话闩踔掌窟罂蘖似饋?。
我的哭聲在整棟南樓里回蕩著,惹得一些還未離校的師生不約而同從四面八方朝辦公室涌來,不一會兒小屋外便擠滿了人。校長一臉驚愕地擠進屋內(nèi),我和謝叔叔地哭聲才告一段落。
“謝老師,您……您這是……”
謝叔叔拭了拭臉上的淚水,擺手示意沒事。
“你這龜兒子,是不是闖禍了,把你謝叔叔給氣成這樣子!”
校長及在場師生都沒見過一向溫文爾雅的謝叔叔會如此失態(tài),見我跪在地上便以為是我犯了什么不可饒恕的大錯將謝叔叔氣哭了。
“校長莫要氣,冉冉?jīng)]氣我?!敝x叔叔說道。
“那你這是為啥子?”校長一臉疑惑。
在門外擠著的師生同樣一臉疑惑,他們此時很想知道謝叔叔和我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冉冉要去當兵了,他要上前線殺日軍!他已經(jīng)報名了,就在我們經(jīng)過少城公園時溜小差報的?!敝x叔叔回道。
“哇!”
謝叔叔的話猶如將一塊巨石砸進了湖中,整個南樓,不,是整座學校沸騰了!
校長看我的眼神變了,眼睛里竟透出一種說不出的敬重感。屋門外的師生瘋狂著,時不時有人踮著腳往屋里喊著“同學好樣的!”,有些同學實在是按捺不住自己過于激動的心,開始在校園內(nèi)外“上躥下跳”、奔走相告。一時間,我竟成了學校附近家喻戶曉的名人。
校長彎下腰親手將我扶起,我誠惶誠恐不知所措。校長幫我拭了拭臉上的淚水不住夸贊道:“好樣的,是我中華好兒男!你是學校的榮光,是成都的驕傲,是四川學子的榜樣!”
校長不惜溢美之詞夸著我,在場的師生也紛紛向我投來贊許的目光,我瞬間滿臉通紅火辣,變得有些不自在起來。
校長將我扶起來很是關(guān)切的問道:“啥時候動身?”
“明天”我回道。
“這么急!”謝叔叔問道。
我點了點頭,謝叔叔的額頭隨之擠出了幾道深溝。
謝叔叔抬頭看了看墻上的掛鐘,指針已經(jīng)越過了數(shù)字“2”,“校長”,時間緊迫,我先帶冉冉走了,下午的事情您就多費心了?!?p> “要得要得!”
校長說著后退了兩步,將屋門讓了出來。眾人見狀很是自覺地讓開了一條路,大家的目光猶如那透鏡下日光,全部集聚在了我的身上。我的手被謝叔叔牽著,夢幻般走出屋門、穿過人群、來到樓下。
陽光撒在我的臉上,很暖。身后,師生們在校長的帶領(lǐng)下默默地跟著,直到謝叔叔當街攔了兩輛洋車,人群才就此作罷,而這則是我人生第一次坐洋車。
車夫是一個中年模樣的男子,光赤著腳板,穿著與普通勞苦大眾無異。雖光著腳板,但是仗著豐富的拉車經(jīng)驗和腳下厚實的老繭,車夫拉的洋車是又穩(wěn)又快。然而此時的我根本無心“享受”,看著眼前弓腰駝背的中年車夫,我不禁想起報童。我想到了第一次遇到他買他報紙的場景,想到了他出現(xiàn)在征兵處時我驚愕的表情,想到了他按完手印后的抱頭痛哭,甚至想到了日后我和他在戰(zhàn)場上同生共死、并肩作戰(zhàn)!
兩輛洋車一前一后在成都的大街小巷中穿梭著,也就是十幾分鐘的樣子,我和謝叔叔已經(jīng)到了家門口,謝姨和文靜已經(jīng)在門口等候多時。
當謝叔叔和我從車上下來后,謝阿姨急忙迎了過來,結(jié)了洋車的賬,謝姨一臉憂愁問道:“冉冉哪個時候走?”
我不曉得謝姨是在問我還是在問謝叔叔,所以沒敢吭聲,謝叔叔開口回道:“明天就走!”
我很納悶文靜是什么時候回來的,謝姨又是怎么知道我要走,后來我才知道,原來文靜從同學口中得知我已報名參軍并且得到了謝叔叔的支持,因此急忙跑回家中“告狀”。她的目的只有一個,讓謝姨勸我放棄復仇、放棄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