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千池以為,這樣和奶奶一起,哪怕日子清苦,又或是一輩子吃不到什么樣的好東西,又或者是一輩子讓全村子的人都躲著她,但只要是和奶奶一起就可以開心快樂地生活到永遠(yuǎn)。
直到后來,干旱。旱了三年,搞得人心惶惶,多少農(nóng)民餓死,背井離鄉(xiāng)。家門口的小溪旱了,自此再也沒有流過一滴水,那一望無際的草坪也隨之消失,變成干裂的土地。剩下的,就只有終日湛藍色的天空。村子里的百姓日復(fù)一日地耕種,卻收不回來一粒米!千池好幾次看到那些農(nóng)民、婦女他們眼里噙著淚水,卻又并不知道該怎么做。
那日父親突然回到家,千池記得那日過后,天空烏云密布,湛藍色的天空也一去不復(fù)返。溪水、草坪、湛藍色的天空都不見了。千池很傷心,她坐在門口的門檻上,雙手撐起下巴,豎起耳朵聽到殘舊的小木屋門內(nèi)奶奶和父親的對話:
“她就是個災(zāi)星!不賣了她,以后會帶給村子更多的災(zāi)難!”隨后噼里啪啦的摔盆子摔碗摔桌椅板凳總之能摔的都摔了的響聲。
“千池她好歹是你的女兒,別人家的女兒有了閃失,父親賠命都有可能!你呢?你做父親的,說要賣了女兒!”奶奶哭得很傷心,一邊哭著又一邊繼續(xù)說著:“我就千池這么一個孫女,孩子多可憐,生下來沒了母親,現(xiàn)如今卻只有奶奶了,千池是我孫女,你賣她可以,首先我得先死了!”
……后來還聽到了些什么,早就不記得了,其實對于千池來說這些都不重要??傊棠贪迅赣H又一次趕走了,這一次,父親一走就沒了音訊。她原也不想知道父親的什么具體行蹤問題,她只想搞清楚這天氣為什么總是陰森森的,壓得人喘不過氣……壓得奶奶得了病。
奶奶的病病了很久,那除了烏云就沒了別的什么的天上也就陰沉了多久。奶奶每日每夜地咳嗽,日漸消瘦??墒敲看吻С卮蟀胍顾瘔糁行褋砣嘀殊斓碾p眼,總是能看到蠟燭前奶奶邊咳嗽邊縫制一件衣服。
“我家千池啊……咳咳……一定可以照顧好自己的是不是?”小木屋里視線昏暗,夜里點了那可憐的一小盞蠟燭,透著火光映在奶奶蒼老又慈藹的臉上。如此慈祥的老人……
“我家千池這一頭長發(fā)……以后沒了奶奶,也會找到好人家的!”奶奶緩緩抬起蒼老的手,一下一下地摩挲著千池的一頭長發(fā),猶如摸著稀世的珍寶,愛不釋手的那種,卻又帶著多少不舍多少深沉。
“奶奶,阿池一定能找到大夫醫(yī)好奶奶的病的?!鼻С厥莻€沉默寡言的孩子,平時少言少語,可如今奶奶窩在塌上,破敗得猶如紙片人那樣脆弱,她再也忍不??!她忍不住想去問大家為什么從小到大猶如避瘟神般避著她?她忍不住想要證明,她多么地正常!她與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她忍不住……
“阿池……”晚風(fēng)輕輕吹過,紅色蠟燭燭火搖曳間,奶奶臉上的倒影也隨之搖曳幾下。奶奶微睜著眼睛,皺紋不知何時爬上奶奶的眼角上,她是沒有多少力氣,除了喘氣,就是那幾聲“阿池”……
“阿池,夜里冷,你要蓋好被子?!鼻С孛靼?,那句“夜里冷”本來是奶奶自己冷,卻要千池自己蓋好被子。奶奶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多么慈祥的老太太!千池鼻涕眼淚混在一起,哭得幾乎沒了氣息。沒有奶奶的日子,千池自己要如何過啊!
她將奶奶的被子仔細(xì)掖好:“奶奶,你一定會好起來的!相信阿池!”
奶奶不能死!千池總是這么天真地認(rèn)為奶奶不會死,最起碼暫時不會!她不想奶奶這樣好的人就這樣好端端地死去。那地里多冷!
千池這就去找大夫!
奶奶你要等我!一定要等著阿池!
千池鞋子都來不及穿,忍著淚水跑出小木屋;跑過那一眼望不到邊的……干裂的荒土;跑過早就干涸了的溪水溝……她跑啊跑啊跑啊,溪水溝在她身旁逐漸倒退;路旁的樹也逐漸倒退,她以為時間追不上了,卻早被時間扔下那么大段距離。
樹枝割破腳掌的皮膚,千池深一腳淺一腳地一步一個血腳印來到村里的街上。
此時夜里,街市上一個人都沒有,后半夜的寒風(fēng)鐵了心要刺骨地涼下去。千池縮了縮肩膀,赤著腳踩過街市上一塊又一塊的青石磚頭,在不太平整的磚頭面上留下一個又一個血腳印,疼痛什么的早就不存在了。有時候,骨頭打斷了,筋骨連著血肉,可皮肉上的疼痛又算得了什么呢……雙腳停留在原地,她來到郎中處。
“大夫……請你們救救我奶奶吧!她快死了,她馬上就要離開了!”;
“大夫大夫!你們開門啊,為什么不開門呢?大夫!”;
“誰來救救我奶奶??!不是說醫(yī)者仁心……”
千池敲遍了村里所有的郎中家門,卻沒有一個理會她的。
“姑娘,你不要敲了!如果我們幫了你,我們在這村里也會待不下去的!我們也沒辦法??!”隔著老舊的木門板,屋內(nèi)的聲音這樣告訴她。街上空無一人,晚風(fēng)格外的陰涼。家家戶戶緊緊關(guān)著門,村子仿佛此時已經(jīng)變成死城。借著月光,千池眼里閃著早已經(jīng)干涸又濕潤,濕潤又干涸不知多少遍的淚水,那淚晶瑩剔透,沾染在她濃密的睫毛上。皎潔的月光之下,千池佝僂著身子呆呆立在青石磚上,月白色的微光映著她來時跑過留下的血腳印。一個個,小小的。
所有人都說她是個怪物,說她克死了母親,克病了奶奶,父親如今這樣也是她克的……村子里沒有人喜歡她,說是她把村子里的水給偷走了!說她是怪物!怪物?什么是怪物呢?這世間生著兩只腳的凡人就不是怪物了么?
對于千池來說,她是害怕的!她怕所有人喊她怪物,也怕自己真成了他們口中的怪物,可是她更怕奶奶離開自己。離開是這世間多么可怕的事情,如果用自己可以換回奶奶,千池是可以做到的!
千池篤定主意,堅定著眸子一口氣跑去了村長家。
雖然燭火搖曳,但蠟燭猶如擺設(shè),屋內(nèi)該昏暗著依舊昏暗著,沒昏暗的地方又被村長的煙斗里的煙填補了。燭光中,千池僅僅看到村長的瘦削得不像人樣的半張臉,另半張,隱沒在黑暗中,看不清五官。村長很瘦,瘦得只剩下皮和骨架,握著煙斗的手上,血管夸張得凸起,偶爾伴隨幾聲咳嗽聲。
“你們討厭我,那就把我祭給山神,但是,你們必須救活奶奶!”千池實是怕極了這樣的村長,他坐在木頭椅子上,時不時咳嗽幾聲,卻從始至終不說一句話。千池搞不懂他臉上到底具體是個什么表情,半張臉隱在黑暗里,而只看清的另半張臉上恐怖又扭曲。
“當(dāng)然可以。晚上就不要隨便走動嘛!”村長敲了敲煙斗里的煙灰,嘴上歪起的笑顯得蹩腳又奇怪。
千池背后升起一陣毛骨悚然的寒意,她退了幾步,這村長不是什么善茬,她還是要回家先安頓好奶奶。
“記住你說的話!”千池撇下一句話,轉(zhuǎn)頭奔向村后的小木屋去了。
如果要祭山神,那就祭吧!千池只是想爭取時間跑回去見一見奶奶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