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兒?
吳益微微一怔,稱謂如此親昵,不會是岳侯本尊駕到了吧,等回頭看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一位年逾五旬的微胖老者。
此人頭戴軟腳幞頭,身上穿著寬松舒適的直綴綢衫,手里搖著一枝半開半閉的摺揲竹扇,扇面上的水墨丹青依晰可辨,粗略一看好像是閑云野鶴一般的儒雅文士。
“薛丈,您來的正好。”
岳云先是恭恭敬敬的沖來人施了禮,然后才有條不紊的解釋道:“這兩位兄臺不是外人,一位是韓魏王的嫡孫韓誠韓巡檢,另一位是宮中吳才人的親弟弟吳益吳隊將,他們此番專程前來,說是有一件大事須當(dāng)面向家父稟告,晚生做不了這個主,還請薛丈斟酌處置才好?!?p> 薛丈是誰?我怎么從來都沒聽說過?
吳益一頭霧水,不知此人有何來頭。
事實上是他理解有誤了,“薛”是姓氏沒錯,但“薛丈”這兩個字代表的不是人名,而是對薛姓老年男子的尊稱,其實這個人的全名叫作薛弼,字直老,來自于溫州永嘉的世家大族。
薛氏家族的男丁世代為官作宦,在永嘉算是眾所周知的名門望族了,要說他們這個家族最有名氣的子孫,其實不是這位與岳飛相交甚厚的所謂“薛丈”,而是他的一個本家子侄,此人名叫薛季宣,一手開創(chuàng)的儒家事功學(xué),曾與朱熹的理學(xué)和陸九淵的心學(xué),三足鼎立于后世的孝宗一朝。
作為三伯父,薛弼雖然沒有侄子薛季宣成就顯著,但也并非藉藉無名之徒,只不過他被史家錄傳,并因此被世人關(guān)注,并非個人做過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而是同時與秦檜和岳飛這對死敵交情甚篤的緣故。
他與秦檜相識是在岳飛之前,距今大概有五六年了,當(dāng)時秦檜被呂頤浩排擠出朝廷中樞之后,自貶至溫州永嘉謫居,而薛弼此前因與上司鬧翻,恰巧也在老家奉祠,兩個失意之人聚在一起,自然相見甚歡了。
薛弼是政和年間的科甲正途出身,通過磨勘升官像蝸牛爬一樣慢,在遇到岳飛之前,僅是正八品的湖南轉(zhuǎn)運判官,在輔佐岳飛剿滅楊幺之后,迅速進(jìn)入了升遷快車道,先在湖南運判的基礎(chǔ)上加貼職直秘閣,此后一年又加直徽猷閣,同時遷升知荊南府,并正式加入京湖宣撫司,成為岳大帥幕府的上僚高參。
職名對于一個官員來說,不光代表一種榮耀,同時也意味著更多升遷機(jī)會,短短三兩年的功夫,他從無職名到直秘閣,再到直徽猷閣,期間連跳數(shù)級,可謂是官運亨通了。
從這段個人履歷上不難看出,他之所以像暴發(fā)戶一樣平步青云,完全得益于舉主岳飛的提攜,由此可見他們的關(guān)系有多親近了。
吳益雖然不清楚這里面的細(xì)節(jié)詳情,但通過觀察也已經(jīng)猜個八九不離十了,他能在岳云面前以長輩自居,而岳云又待之甚恭,自然與岳侯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這種經(jīng)常在高官面前晃悠的清客門人,最是怠慢不得,是以等岳云介紹完之后,趕緊與韓誠一起主動上前見禮。
薛弼聽說面前這個英煞的年輕后生,竟然是皇帝寵妾吳才人的親弟弟,一直在那張古銅色大臉膛上綻放的笑容,突然之間凝住了,他怔怔的盯著對方躬身施禮,一時卻不知說什么才好。
就在這時,那些送食物和淡水的驛差們,陸陸續(xù)續(xù)的從船樓方向走了回來,他們手里拎著空竹筐,木水桶以及粗布口袋等物什,一個個如釋重負(fù)一般,腳步輕快的從薛弼等人身旁繞了過去。
“此地非是談話之所,”薛弼頓了頓,沉聲說道:“請二位跟老夫到室內(nèi)一敘吧!”
船樓一層有專門的雅間用來迎賓待客,四個人走進(jìn)去之后分賓主落座,薛弼沒吩咐下人端茶倒水,直接開門見山道:“我公患有眼疾,此時不便會客,你們有何要事,老夫可以代為傳話?!?p> 岳飛眼有舊疾這事兒,史料中曾有記載,吳益并不意外,意外的是為何這么巧,偏偏讓自己趕上了?看來呵,要想見到這位名垂千古的大英雄,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既然人家都把話挑明了,總不能抱著葫蘆不開瓢吧,他只好將劉光世在太平州設(shè)伏之事,原原本本的詳述了一遍。
原本以為對方會大吃一驚,完全沒有想到的是,薛岳二人自始至終不發(fā)一語,一直安安靜靜的聆聽著,期間甚至連眉毛都沒亂動一下,好像一切盡在意料之中似的。
相反,倒是韓誠的表情十分夸張,驚訝得連嘴巴都合不攏,如果不是室內(nèi)還有其他人在的話,估計會失態(tài)到跳起腳來一一他根本無法想象,一個軍國重臣企圖劫殺另一個軍國重臣,這種天大的事情暗藏在心里卻能不露一點口風(fēng),劊子吳這種行伍粗人是如何做到的……
從岳侯的旗艦戰(zhàn)船上下來之后,二話沒說,他先當(dāng)胸擂了吳益一拳:“瞞著我干這么大的事情,好你個劊子吳,是不是從來沒拿我當(dāng)兄弟?”
嗬,手勁還挺大。
吳益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兩步,揉了揉微酸的胸肌笑道:“我錯了,只要你能消火,我保證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這可是你說的!”
韓誠聽了越發(fā)起勁,先把幞頭扔到地上,省得等會打起來弄壞了,捋起袖管正準(zhǔn)備開撕,冷不丁瞥見拴在木橋橫欄上的烏奴和香菇,突然像泄了氣的豬水泡——兩兄弟干仗沒一點問題,然而讓這對畜牲在旁邊看笑話,成何體統(tǒng)?
“這筆帳我先給你記上,等以后再找你好好算算!”
韓誠惡狠狠的丟下這句話,拉著烏奴氣呼呼的往前走。
吳益趕緊牽著香菇追了上去:“我等著你秋后算帳,不過,在此之前,你能不能先說說對這件事情的看法?”
他之所以貿(mào)然問出這樣的話,那是因為剛才薛岳二人反應(yīng)過于平淡,完全不合乎常理,心里實在沒底,不知道自己這一趟是不是白忙活了。
韓誠回過頭依舊忿忿不平道:“你做都做了還有什么好說的?”
吳益無可奈何道:“可我怎么感覺他們沒當(dāng)回事兒呢?”
“唉喲喂我的吳大軍頭,你是想看他們驚慌失措,還是想讓他們對你感恩戴德?我看你啊,八成忘了他們是什么人了吧?”韓誠繼續(xù)嘲諷他。
一語點醒了夢中人,對啊,一直說撼山易,撼岳家軍難,這不正是他們這支鐵軍的本色嗎?區(qū)區(qū)幾句話就想震懾住他們的少帥和高參,那還能叫岳家軍嗎?
本來心里挺不是滋味的,被韓誠連譏諷帶挖苦一通奚落,反倒感覺一下子好多了,在回太平州城的一路之上都在哼著小曲兒——雖說沒能見到岳侯本人,但至少已經(jīng)和岳家軍扯上關(guān)系了,還愁以后沒機(jī)會攀交情嗎?
由于是大白天,又走的是夯土官道,兩人只用了一兩個時辰便從銅陵縣趕回到太平州城,剛在日更宅前面翻身下了馬,就被一直在門口守候的李小寶迎住了。
“軍頭,你可算是回來了!”
李小寶一見面就埋怨道。
吳益見他滿眼血絲,面容憔悴,估計因為復(fù)仇之事又是一夜未眠,忍不住安慰道:“小寶啊,心急可吃不了熱豆腐?!?p> 李小寶從他手里接過香菇的韁繩,搖頭道:“不是我的事兒,是軍頭您自個兒的事兒。”
吳益詫異道:“我什么事兒?”
“你夜不歸宿,營隊管將點卯不至,殺頭的罪過唄!”
韓誠直到現(xiàn)在仍余怒未消,趁機(jī)在旁邊興災(zāi)樂禍。
他本打算在城外就和劊子吳分道揚鑣,直接回臨江水寨算了,后來轉(zhuǎn)念一想,不如趁這個機(jī)會,讓這個可惡的劊子吳出出血,請吃一頓饕餮大餐!吳益倒是痛痛快快的答應(yīng)了,但口袋里沒帶現(xiàn)錢,兩人只好先回日更宅,結(jié)果飯還沒吃上先過了嘴癮。
“韓巡檢言之有理,”李小寶接著話茬道:“昨天半夜三更,張管將親自跑來一趟,今日又再三遣人來問,八成是有急事要找您吧!”
吳益隱隱約約覺得有點不妙:“他沒有說什么事情嗎?”
李小寶再次搖了搖頭:“沒有,只交待說等您回來之后,再不可出門了,就在日更宅候著他。”
既然如此,吳益只好沖韓誠抱歉一笑道:“韓大官人,實在對不住,咱們只能在家里湊合一頓了?!?p> 韓誠表示無所謂,只要能吃頓大餐補償一下受傷的小心靈,在哪里都一個樣。
李小寶安頓好香菇之后,就去城中最大的太平酒樓,拎回來幾個本地特色硬菜和兩壺齊云清露,三個人在吳益的獨居單間里,關(guān)起門來悄悄過嘴癮,吃飽喝足又瞇了一大覺,直到夜幕掌燈時分才被一陣嘈雜的聲響吵醒。
吳益揉著眼睛推開房門一看,阿哈,怎么突然跑來這么多甲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