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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世歌

第十七章 夢里幾度秋涼

寄世歌 第三風 4014 2019-08-18 22:00:44

  一個年紀稍長的綠衣侍女手里捧著一碗湯藥,在花園的小徑上疾行。她繞過兩個軒館,再穿過一片花圃,順著花園里的溪流彎彎折折地走了一段路,終于來到了一間小小的院落前面。

  這個不大不小的院子臨近后街,位置說不上好,門上的朱漆也已斑駁,像是很久都沒有再刷上新漆。侍女伸手推了下門,那門就吱呀一聲開了,侍女臉上露出一個淺淺的表示滿意的笑容來。

  走進庭院里,侍女左右看了看,院子里一個人影不見,一聲鳥叫不聞,寂靜得有幾分揪心,只有幾只蜻蜓立在低矮的花枝上,一動也不動。于是她端穩(wěn)了藥直接穿過廳堂步入后廂。后廂房依舊是靜悄悄的,整個屋子里散發(fā)出一種苦澀難聞的氣味,那是常年藥物熏染所致。侍女靜立片刻,然后緩步走到床榻前,掀開帷帳。

  床榻上還躺著一個人,一個病弱不堪的女人,她的呼吸如此微弱,仿佛飄入空中的游絲,被風吹一吹就散了。

  侍女扶起床榻上的女人,然后像之前那樣開始給她喂藥,女人柔順地吞食著那碗紅黑色的液體,偶爾來不及吞咽,便有藥物沁出嘴角,恍若蜿蜒在唇邊的一縷縷血跡。

  “母親別喝!”突然有個少年的焦灼喊聲傳了過來。

  但是那碗紅黑色的藥還是全部進入了女人蒼白瘦弱的身軀,少年發(fā)出一聲狂怒的吼聲,一把抽出腰間佩劍,斬斷了侍女的頭顱。

  那頭顱滾到了他母親的懷中,突然轉了過來,對著少年嫵媚一笑。

  少年紅著眼睛用劍挑起頭顱,厭惡地將它扔得老遠。然后少年抱起他的母親,一聲聲地喚她。

  他母親卻沒有任何回應,只從嘴里流出一汪汪烏黑的血來。

  少年悲痛大哭,但是那聲音居然傳不到自己耳朵里。

  哭了許久,少年又提起他那淌著鮮血的寶劍,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他的心正在被仇恨灼燒,所有害他母親的人,都該死。

  他渾渾噩噩地出了院子,不知走了多久,突然迎面撞見了他正要找的人。

  他看見來人舉劍就刺,卻被那人給閃開了,那人大怒:“逆子,你今日要弒父不成?”

  “你沒有資格做我父親!”少年紅著眼睛大吼,“我母親死了你知不知道?她剛才死了你知不知道?”

  他稱作父親的那人卻半天沉默不語。

  少年心下無比失望,凄然道:“我母親死的時候手臂瘦得像木柴一樣,我抱住她幾乎感覺不到重量。她臉上白得可怕,嘴里卻吐出烏黑的血,她以前最喜歡的她那頭如云的鬢發(fā),卻像染了白色的灰塵一樣,散落在她的身上,她死前終于摘下了那個金絲流云飛仙冠,她之前病得那樣也不愿意摘下來,我怎么說都沒有用。”青年嘲諷一笑,“因為她說這個是你當年送她的?!?p>  他對面的人幾不可聞地嘆了一聲:“我會好好安葬她的。但是不管你如何傷心,作為人子,都不該拿劍指著自己的父親。”

  “你沒有資格做我父親!”少年憤怒道。

  他對面的人危險地沉下聲道:“你說什么?”

  “我說,你沒有資格做我父親。你因我母親是黎國女,所以一直不待見我,哪怕我表現(xiàn)得比幾位哥哥弟弟都強,可你連一個贊許的眼神都不屑給我。”少年對他的充滿威脅性的話語毫不畏懼。

  他對面那人面對他的指控,只是冷談開口道:“把你的劍收起來,然后自行去子推堂領罰?!?p>  “我不去!”少年失去理智般大喊,“我有什么事稍不如你意,你就讓我去領罰,我告訴你,我不去。我沒錯,我不去!”

  “拿劍指著你父親,還說自己沒有錯?對自己親父出言不敬,也說自己沒有錯?”

  “我沒錯,是你有錯在先。你為什么要害死我母親?別以為我不知道,那個叫蓮葉的侍女是你指派的!”

  少年氣憤地抖出實情,可他對面那人卻依舊冷冷地看著他,“你母親心術不正,攪亂家宅,我已經(jīng)給過她很多次機會了,可她卻不知悔改。且現(xiàn)在黎國竟然公然出兵侵擾我國邊界,她若活著,就算我不追究,旁人也必然要來追究。更重要的是,為了你的周全和前程,我也不得不這么做。”

  “真正攪亂家宅的是你,是你要娶那么多女人放在家中!你既然愛上了一個女人,為什么不能一直去愛她?就是你這樣見一個愛一個,所以才會攪得家宅不寧。說什么為了我的周全和前程,我看是為了你自己的周全和前程才對。你一直都是這樣,嘴上說著漂亮的話,卻只做對自己有利的事?!?p>  “放肆!”

  “你對我發(fā)怒了是不是?你知不知道,我最討厭的就是你用那副冷談的表情看著我?你只用這副表情看著我,對我的那些兄弟,你用的都是另一副面孔。在我小的那會兒,我心里在意得不得了,總是纏著我母親問,我父親為什么不喜歡我,我明明在所有兄弟中是最出色的。”

  “人一出生都是有定數(shù)的,不應該去搶自己夠不到或者不合適的位置?!?p>  少年凄惻一笑,“可是,從今往后,我不會再去在意了?!?p>  他出其不意地揮起寶劍,砍傷了面前之人的腰腹,然后又是一劍,直取心肺。寶劍戳進血肉的感覺通過劍身傳了過來,他手上用力,狠狠地將劍再刺進兩分,他微微喘了口氣,然后好整以暇地欣賞劍下之人無比痛苦的表情,“對于死人,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聽到自己父親的垂死呻吟,少年拔出了寶劍,任鮮血噴濺到自己的白色衣衫上,“害死我母親的人,我,絕不原諒。”

  就在這時,突然有很多凄厲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了過來,那聲音聽得讓人毛孔生寒,少年心下不禁有幾分畏懼,于是丟下寶劍,倉皇逃走。

  他跑著跑著,感到頭腦有些發(fā)脹,看起東西來也模模糊糊的。少年抱著腦袋踉蹌著來到西北角的一扇烏門前,只見那門前面影影綽綽站著一個人。

  少年盡力平穩(wěn)下自己的聲音:“開門。”

  門前那人聽了他的話轉過頭來,朝他嫵媚一笑,居然是那個被他一劍砍下頭顱的侍女。

  他心下大駭,想要叫可是發(fā)不出聲音,只得又慌忙逃跑,迷迷糊糊中好像碰倒了什么東西。

  一聲巨響,終于把他驚醒了。

  何自芩從案上抬起頭來,只覺腦袋有種悶悶的疼痛感,他重重地揉了下太陽穴,手指觸到了一點點冰涼的濕潤。

  在他帳前把守的武卒在外面小心翼翼地問他是否有事,他只說無事,并吩咐外面的人不用進來。

  他呆坐了一會兒,然后擦了把臉,將掉在地上的鎮(zhèn)紙撿了起來,隨后走出了營帳。

  路上有武卒向他行禮,他認出這是紀校尉的部下,于是問:“你們校尉何在?”

  那武卒回道:“半個時辰前被竇將軍叫去了,還未回來?!?p>  何自芩點點頭便讓他走了。他信步往南,不多時就來到了一片坡地上,他獨自在那站了一會兒,微涼的秋風直拂人面,讓他的頭腦清醒了不少。他理了理衣冠,然后從袖中拿了一只蜻蜓出來,將它放在手背上,輕輕地撫摸它。

  那蜻蜓約半個巴掌大小,停在他的手背上一動不動,細一看,那蜻蜓居然是木頭做的,只是做工精巧絕倫,幾可亂真。

  自他少年從軍以來,只有這只蜻蜓一直在他身邊陪伴著他。

  每當看到這只蜻蜓,就好像看到自己母親那張美麗的臉。他還記得他母親把蜻蜓遞給他時臉上掛著的笑容,那樣溫暖,那樣明麗,那個時候的她一點也不像一個被丈夫冷落的怨婦。

  他多想讓自己的母親每天都能那樣笑。

  于是在自己還在京都的那段日子里,他一直對自己要求分外嚴格,老師教的每樣東西他都認真去學,在他的兄弟們嬉笑玩鬧的時候,他在發(fā)奮刻苦,在他的兄弟們大夢酣眠的時候,他還是在發(fā)奮刻苦。最后,他終于樣樣拔萃,連教他的老師也不禁多看了他一眼??墒?,他這樣的用功卻也只換來他父親冷冷淡淡的一句“切莫自驕”。

  他和他母親在家中的境況依舊沒有任何改善。

  他痛苦的想,難道自己的努力沒有任何用處嗎?難道自己和母親就要一直這么過下去嗎?

  他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

  他有時走進他母親的院子里,就會看到他母親一個人坐在院中的長廊里發(fā)呆。

  “自芩,你看天上的那只鳥兒它的翅膀好像受傷了?!彼赣H聽見他來了,就似自語般喃喃說道。他看向她母親的臉,卻發(fā)現(xiàn)她眼睛里是空蕩蕩地,原來,她也并不是在看著天空。

  他每次想起自己母親那樣的側臉,都忍不住一陣心痛,雖然那時他還小,可是已經(jīng)明白了許多別人以為他不明白的東西。他上前握住母親的手,說道:“兒子一定會有出息的,母親放心?!?p>  他母親這時候就會轉過頭朝他笑一笑,但那笑容卻沒有多少熱度,好像一層薄薄的輕紗掛在了臉上,然后被風吹得飄了一飄。

  他只有默默地站在母親身側,聽著紅墻外面的喧鬧。

  后來他母親去世,他終于跟他父親鬧翻了,執(zhí)意孤身一人來到了邊境,從此投身軍戎。

  一晃七年已過,京都往事卻還歷歷在目。

  他手上的蜻蜓突然顫了顫,原來一陣風來吹動了它的翅膀。

  他看著這只木蜻蜓,忽而輕輕笑了起來。何由縱翅凌云去,只待東風乍起時。

  此時的山坡上只有一截枯樹幾蓬衰草在秋風中搖曳,但面對此景,他全無一點感傷之情,相反,他還有幾分愉悅。

  “何校尉興致不錯?!鄙砗髠鱽砺詭硢〉穆曇?。

  不用轉頭,何自芩就知道來人是誰,他將木蜻蜓收回袖中,笑著回首:“紀校尉怎么也有空出來?”

  紀校尉名叫紀兆符,年紀比何自芩大了一輪,其人面色黝黑方口直眉,左耳下有一道傷疤延伸至頸下。據(jù)說他聲音沙啞就是因這道當初幾乎要了他性命的傷口所致。他資歷既老,性情又沉穩(wěn),所以在軍中很有聲望,至少比他這個從京都來的士族子弟要得人心。

  紀兆符聽了他的話,只爽朗一笑:“竇將軍的事情交代完了,因此才有了這半分閑暇?!?p>  何自芩從山坡上下來兩步,道:“紀校尉熟悉軍務,又得將軍看重,所以不比我等清閑,所謂巧者勞而知者憂,無能者無所求?!?p>  “哪里哪里,何校尉年少有為,豈是我等能及的?”紀兆符笑著道:“近日有京都來信,說是令尊大人屢受天子嘉獎,官進一級,在此恭喜何校尉了?!?p>  何自芩面上卻并無多少喜色,只是拱手對他的祝賀表示感謝。

  紀兆符繼續(xù)道:“聽說京中遣使來至青元城,何校尉可趁此機會寄些書信回去?!?p>  何自芩不動聲色道:“多謝紀校尉提醒?!?p>  紀兆符看了看他的面色,換了個話題,“今天晚上懷遠將軍襲營,我們需去太炎道上接應,想必到時少不了一場慶功宴,待到那時再與何校尉痛飲一場?!?p>  慶功宴嗎?何自芩點到為止地揚起唇角,而后笑著附應。

  “我還有些軍務需要處理,就先行離去了,明日喝酒的時候何校尉可千萬不要再推辭啊?!奔o兆符拍拍他的手臂熱忱道。

  “哪敢推辭,到時定陪紀校尉一醉方休?!焙巫攒艘泊蠓交貞?p>  送走紀兆符后,何自芩拂了拂自己袖子上的灰塵,看向遠處影影約約的青山。山河萬里,不知掩埋了多少將士的白骨,可打下來的山河卻從來不屬于在這些沙場拼命的將士,真是可笑。

  他往前踏出了一步,腳下傳來松脆的響聲,他微微低下頭,望著腳下那片在肅秋中戰(zhàn)栗的枯草。

  秋天就快要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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