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安鎮(zhèn)離京城有一個半月的路程,距離比起別地兒雖然遠了些,但勝在環(huán)境實在是好,所以常常有許多趕考的學子到此地修整長住,待考試日到再一同前往。
新到康安鎮(zhèn)的小書生何麟,沒什么名聲,才學卻是不輕。尤其是手下那畫畫的功夫,在同輩當中算得上佼佼者。
也因此他家境雖不優(yōu)渥,卻常有同在備考的學子拉著他一塊兒去湖心亭參加些吟詩作樂的聚會。
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這群風雅之人自然也不遑多讓,前一秒還辯談著詩詞歌賦,下一刻話題就偏扯到了鎮(zhèn)上富人裘連貴的女兒身上。
“要說裘家的小姐的美貌,那可是遠近聞名的。她母親在當年就是位傾國傾城的美人兒,聽說去年裘小姐一過及笄,提親的人差點兒沒踏破門檻兒?!?p> “那裘小姐一天天兒的在深閨里待著,我這個本地的人也沒見著她長什么樣,你怎么就敢說她必定好看?”
“嘿你以為人家跟你這土漢子一樣整天在外頭跑得落不著腳?人裘小姐那可是千金,嬌得跟寶貝似的,能不給藏好咯?不過前段時間聽聞裘小姐往山寺祈福去了,估摸著就該在這兩天回來,緊探著消息,指不定就能一睹芳容呢!”
正說著,遠處突然變得吵鬧起來,幾人伸長了脖子往那邊兒一瞧,剛好見了裘家的白頂轎子從湖邊走過。
幾人立即興奮的吵鬧起來,聲音大得轎子里的人都好奇的勾開一點窗簾,朝這邊瞧來。
何麟倒沒有跟著起哄,只在一旁安安靜靜的灌下口酒,然后迷迷糊糊的遠遠看了一眼。
人沒看清,但及時瞥見了個細嫩的下巴。
他回去當晚就做了個夢,夢里頭有一雙玉手將那轎簾掀起,明明白白的露出轎子里頭那貌比天仙的人兒,那人還沖著自己笑,酥得能化掉人骨頭,語態(tài)輕柔道:“我見過你。”
何麟一下子睜開了眼,眼中閃過幾分迷茫。
早晨王契來找他的時候,何麟仍執(zhí)著沾了丹色的畫筆目不轉(zhuǎn)睛的瞧著畫卷出神,王契一眼看出了那畫卷正是他一直珍藏著不舍得用的那卷,便開口調(diào)侃道:“郡南兄!你不是說這卷上的紙是神仙賜給你畫貴人的嗎,怎的你現(xiàn)在就舍得用了?”
然后他又注意到了畫上的人。
“喲!你這是哪兒看來的小仙人!這相貌,怕是在天上也得是一等一的了!”
何麟聞言抬頭瞧向他,眼底是顯而易見的疲憊之色。
王契又道:“要不你把這畫給賣了吧,應(yīng)該能得個好價錢,不就正好是那神仙跟你講的貴人?!?p> 何麟緊皺了眉,似乎是在分析這話的可行度,好半晌才幽幽開口道:“大概算是……”
窘于生計,這事倒沒讓他有多搖擺不定,畫作沒多久就交給了畫鋪的老板代賣,而買家更是豪爽,出的價錢縱使讓老板抽了分成也仍舊夠他揮霍到考試之日。不過令他沒想到的是,他剛拿了畫錢回來,就見著自家院子里多出來個抱著畫卷的小丫頭。
“奴婢來自裘富人家,是小姐旁側(cè)的丫鬟。”小丫頭介紹完,舉手把畫卷抖開,正是他今日賣出去的那副,見何麟認出來了,小丫頭又溫溫柔柔地卷了起來塞進懷里,沖著他道:“雖然不曉得小公子你是從哪兒看得的我家小姐的模樣畫了下來,但我家小姐并不準備與你怪責此事,只是我家小姐畢竟尚未出深閨,你這般把她的畫像流傳出來供不軌之人遐想總歸是不妥的,所以還望小公子往后畫了莫要再往外傳,我家小姐愿意將畫像悉數(shù)高價買下。另外,”她深吸了口氣,指了指身后的樹,“我家小姐仰慕小公子你的才識,此番還想與你交個朋友?!?p> 何麟一愣,繞過她往后看去,這才發(fā)現(xiàn)樹下竟然還藏著一個人。
那人一身白衣,身姿窈窕,襯著背景中鋪天蓋地的銀杏葉已成風景,瞧他目光落了過來,又把頭上的籬帽摘下,露出那張與畫上一模一樣的面孔,淺淺笑道:“我見過你。”
何麟頓時有幾分激動的快步?jīng)_了過去,又中途硬生生緩下腳步,怕唐突到佳人,隔得老遠便止住了步伐。
反倒是對方被他這局促的模樣逗得嬌笑兩聲,主動往前幾步走近,到他跟前道:“我小名時衣,你呢。”
“小、小生何麟,字郡南。小姐直接稱呼小生……”
“我可以教你阿麟嗎?”
何麟更局促了,憋得面色通紅,半句話再說不出口。
王契最近感到十分費解,因為原本同他們玩得好好的何麟,突然說不來就不來了,窩縮在自個兒的小院子里頭有快一個來月,除了偶爾去畫鋪子買些紙墨,其余時候幾乎見不著人影。尤其是當他偶然碰見他順路還挑了只簪子回去后,頓時認定了這小子是金屋藏嬌了,說不定藏的就是上回畫上那位他怎么也不肯告訴自個兒是誰的神仙姐姐。
這認定一處,王契第二天就去爬了他院子,沒想到費出吃奶的勁兒翻過墻頭時,瞧見的只有握筆沾墨的何麟。四目相對之下,“捉奸”失敗的王契干笑了幾聲,相當尷尬道:“那什么,我就是來試試你這墻結(jié)不結(jié)實?!?p> “……試過了?結(jié)實嗎?”
“結(jié)實!”王契從墻頭跳下來,裝模作樣的往墻上猛拍了兩下,又不死心地湊近過來神神秘秘問道,“你這幾天在作甚呢,老叫你不出來,昨個兒路上還買了支簪子,是不是在屋子里頭藏了嬌娥女?”
何麟斜看他一眼,把那大腦袋瓜子推開,在紙上寫下一首小詩。“再過些時日就要上京考試去了,你還不趕緊抓緊著時間溫習?”
“!上京時間什么時候就定下來了?!我怎么不知道!”
“老早不就下來了,你沒收到上頭發(fā)下來的信箋?”
“收到了!但是我以為那是哏聲他們拿來逗弄我的,壓根兒就沒瞧上一眼!”王契神色頓時不好了起來,也懶得再管何麟藏沒藏小仙女,轉(zhuǎn)身就又要爬墻回去,“不與你多說了,我得趕緊回去記先生給的內(nèi)容了!”
“走門?!?p> “哦對!可以走門!”
王契一走,不但何麟松了口氣,藏在樹上的時衣也跟著松了口氣,念念叨叨道:“你這個朋友可真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好手,翻墻這事兒我都沒做過,幸好我聽得了動靜及時爬上樹躲起來,也虧得你這樹生養(yǎng)得好,落了這么久葉子還能這般茂盛?!?p> 何麟被她這話逗得笑出聲,“沒想到看起來嬌氣文靜的裘小姐,竟然還是個爬樹能手,怕是連我們這些男子都比不過你?!?p> “嬌氣文靜的小姐能整日偷跑來你這院子找你學詩畫?更何況熟能生巧嘛,爹爹少許我出院門,小時候沒事兒做就喜歡爬到院子里那棵大樹上頭去往外看,靠這找樂子打法時間。不過我也是很厲害,這么就沒用過這技巧,現(xiàn)在還能這般靈活?!闭f著她看著樹下仰頭沖自個兒笑的何麟眼珠子一轉(zhuǎn),隨即立即做出了委屈的表情來,“完了,我好像下不去了。”
“下不來?”何麟也正經(jīng)了神色,思索片刻道,“要不在下出去給你尋架長梯來……”
“你這番大張旗鼓,豈不是要讓全鎮(zhèn)的人都曉得了我困在你家院子里的樹上?!?p> “那該如何?”
“這樣,你站靠近些,把雙臂張開?!?p> 何麟雖不曉得她是為何意,但還是十分順從的站了把手臂張開。不曾想這姿勢剛擺好,她便毫無征兆的往前一傾,整個人從樹上撲了下來,往他懷里落去。
何麟心頭一跳,下意識把人給接住,卻也因為不小的沖擊力,整個人被撞得往后仰翻過去,不過好在人是被他好好護在懷里頭的,一點沒碰著地。
時衣忙不迭從他身上坐起,目光焦急的在他身上掃來掃去,嘴上同時問道:“你傷著沒有?我不是故意的,你怎么真成白弱書生了,接個人都接不穩(wěn)!”
他還是頭一回同女子有這么近的接觸,憋了好久才勉強憋出來幾個字,“沒有事,就是還請裘小姐,先從在下身上起來?!闭f完偏過頭,頗不自然的咳嗽了兩聲。
時衣一愣,頓時也反應(yīng)了過來,急急忙忙站起身子往邊上遠了兩步,面上冒出幾分緋色,不過這羞澀還沒持續(xù)多久,她便惱羞成怒般揚高了聲調(diào),把手往他面前一攤,態(tài)度一點不客氣?!敖o我!”
“???”
“簪子!他方才說的那個,你路上買的!難道不是給我的嗎!”
何麟被她的直言直語給真嗆住了,咳得更為大聲,但還是從袖子里掏出那支成色算不得好,做工卻十分精細的雕了銀杏葉的玉簪,扭捏著伸長手遞了過去。
時衣一點不客氣的一把搶了過來捂在懷里,“好了!定情信物我收下了!往后你要是不來娶我,我就天天爬你院子里的樹上去,罵你這個負心漢!”
“?!”
“不許反駁!”時衣兇他一眼,又把桌上的紙給收了起來疊好,“這小情詩便是證據(jù)!”
“……”何麟被她這一出整得異常懵逼,待反應(yīng)過來后時衣已經(jīng)溜沒了影兒,徒留他一個人看著空蕩蕩的院子,突然捂著通紅的臉蹲到了地上,指縫間透出的是嘴角那止不住的癡笑。
時衣總與別的女子有不一樣的作態(tài),偏就是這等不一樣,使他從夢里瞧見時心動的第一眼起,再到如今,是愈發(fā)喜歡得緊。
往后的日子何麟便開始在忙備考,時衣還是一如既往的偷偷溜來,只是不再像之前那樣總鬧騰或是拉著他講讀文章,有時候甚至無聊起來索性在邊兒上擱張椅子便睡了過去,何麟總得在這時給她搭上毯子以免著涼。
孤男寡女共處一地說起來該是極為不妥的,但一開始時衣回回都帶著她那小丫頭,兩人又都是坦蕩之人,更從來只在寬敞明亮的屋外院落接觸,以致于原本就對女子少有接觸的何麟,在她獨自來了之后,竟也不覺得有何問題。
直到現(xiàn)在,心意互通之后,他才反而覺得此行有多不妥當,若哪日不小心讓別人瞧了去,總歸要對時衣的名聲多有影響。但這話他也與時衣提過,她嘴上是應(yīng)承下來了,真做起來卻依舊我行我素,照來不誤,何麟拿她沒轍,索性就由了她去,左右離他上京時日不多,只私下把這事捂得更緊了些。
不過臨近時日時衣卻異常的連著一禮拜沒見著身影,何麟心中焦急,拐彎抹角的打探到裘家小姐一直在府中未出過門才稍放下心來,待忙完這陣子的路程安排,時衣又同往常一樣若無其事的躺在他院里的竹椅上了。
何麟剛進來還被嚇了一跳,等看清楚人后心中的急與氣又紛紛化作了無奈,“你這神出鬼沒的,不曉得的還以為是撞上了妖精?!?p> “那你就當我是個妖精嘛,從你畫里頭出來的女妖精!”時衣嘻皮笑臉的把一袋子銀錢丟到桌上,“我拿著收拾去換了袋子錢拿來做你前段時間教我的學費,你正好可以留著路上用,可別同別人講這是哪兒來的,傳我爹爹口中我可是得挨打的。當然,打的是我私學讀物這事兒。”
女子想要上私塾是十分麻煩的一件事,所以大多身份貴重的女眷會選擇在請個教書先生來家中講課。像時衣這種不與家中請示還往外頭跑來找未記名的先生學習的大家小姐,確實得挨家中好一頓教訓(xùn)。
但何麟心里頭清楚,她說這話其實只是為了轉(zhuǎn)移他還得靠心儀的女子接濟路費的窘迫。
“是我不成器,”他嘆出一口氣,“此番上京去待我考取功名回來,便向裘家求娶你……你一定要信我,等我回來!”
“我當然信你,你可是已經(jīng)考上過一回了……不過,你這話說的,若這個功名考不上,那你豈不是就要心安理得的做那個負心漢了?”
“不、倒不是這個意思,就算考不上我也必然是要來娶你的,只是……只是……”
“沒什么只是的?!睍r衣小心翼翼的勾住他的手指,笑意盈盈道,“這回考不上,我便等你下回,這輩子這么長,總有等到你來娶我的時候?!?p> 何麟面上一怔,一時沒忍住就逮著人撈進了懷里,沒有進一步唐突,只是簡單的擁抱,緊得甚至讓時衣感到有些難以呼吸。
時衣被驚了一下,隨后輕呼著掙了開,從懷里取出卷好的紙,“壓出褶子來了!”
“這是……”
時衣往他腦門上敲了下,鋪開在桌上給他看,“當然是我的畫像,我從裱軸上取了下來,好方便你帶著,若哪天想我了,就拿出來看看。反正你不說我是妖精嗎,萬一能從畫里頭鉆出來呢。”
“好,等我到京城落了住戶,就把你裱起來掛床頭,日日夜夜都要看……”說著,他自己反倒先紅了臉,又覺得“裱床頭”聽起來十分不吉利,忙改口道,“裝裱起來收藏好,想你的時候便拿出來瞧瞧。”
時衣掩著嘴笑出聲。
兩人都未曾懷疑過他考取不上這事,不過結(jié)果也證實出來何麟確有這般本事。此番進京總耗時三個月,到榜單出來的時候,何麟赫然位列于首位,引得同行的幾位康安鎮(zhèn)的考徒為落榜失意之時又紛紛為他感到高興,尤其是王契,簡直比自個兒考上了還要來得開心。
何麟來不及接收友人的好意便興高采烈的準備跑回去寫書一封寄去裘家,可剛進了租住的小院子,他就見了院中的樹上坐著個晃著腳丫的人,遠遠地朝自個兒揮著手。
“裘小姐?!”
“說了多少遍,要叫我時衣!”時衣順手掰下邊上的指長的樹枝朝他砸過來,氣鼓鼓的瞪著他,“這么長時間瞧過我畫像幾回!老實點交待,我可是都曉得的!”
何麟愣愣的被她丟的小樹枝砸臉上,直到走近了仍是衣服不敢相信的模樣,“你是從畫里頭出來的女妖精,還是真的裘小姐?”
“你說呢?”時衣把背上的包裹丟給他,“爹爹逼我嫁與另一家富人,我不愿意,便只好來找你私奔了?!?p> “裘……”
“叫時衣?!?p> “……時衣,你怎么能這般大意,獨自一人跑來這么遠的地方,更何況私奔此事不成體統(tǒng),稍有不慎你的清白就沒了……我這就給裘老爺子寫信過去告知我的意圖!”
“我人都要嫁給你了還要什么清白!你不許給裘家寫信!我沒日沒夜的敢來找你可不是為了讓他們給抓回去的!你要感謝我就從這兒跳下去摔死我自個兒!”
“你跳吧,何某不才,這幾月正巧把身子練結(jié)實了許多,這點高度還是接得住的?!?p> 時衣:“?”
“聽話,我并不想使你在外處遭人詬病受辱,待我寫了信回去,必能說服你父親改口?!?p> “我不!反正你就是不許寫!你要敢寫……你要敢寫我就不嫁給你了!”
“……”
何麟被氣得腦瓜子疼,兩人再僵持了半刻,終是他先松了口服軟,答應(yīng)下不會往裘家那頭透消息去。
商定好結(jié)果,何麟這才又想起來她還在樹上待著,便找好位置站穩(wěn),張開雙臂,“你先從樹上下來,我接著你?!?p> “你真的練結(jié)實了?”
“嗯,不騙你?!?p> “那我跳下來了?”時衣猶豫了下,閉著眼從樹上撲下。
何麟這回穩(wěn)穩(wěn)的把人接在了懷里。
“咦?真接住了?!?p> “傻丫頭,我什么時候騙過你?!焙西霌嵘纤^頂,心中又氣又心疼,“以后可不許再這樣亂跑了,萬一出個什么事,你要我該如何?”
時衣揪住他袖子,把臉深深埋進他胸膛,聲音悶悶道:“我只是……只是害怕……怕不能跟你在一起,一想到這個,就忍不住了?!?p> “待忙完這幾天的事兒,我便給你安排個合適的身份成親,裘老爺子那邊……”
“別提裘家!管他們作甚!是我要嫁與你又不是他們!你再提,我就跑外頭去隨便找個人嫁了得了!”
“好好好,我不提,我不提?!?p> 見她如此抵觸裘家,何麟料想必是裘家那頭對她做了什么不好的事,由此對她更感憐惜。
不過這幾天需做的事也著實多,他多數(shù)都待在的外頭。而時衣也不知算是給他添堵還是省事,竟跑外頭游走了一圈,然后光明正大的進了朝廷新賜的狀元府,對外道的是狀元在老家早結(jié)下的小妻,姓林,名時衣。
這下好了,直接生米過渡成了熟飯,何麟想不應(yīng)下都不成。
何麟從偏院的外鄉(xiāng)來、父母早晚,親戚關(guān)系淡,時衣又出門露面得少,他們倆自然是說什么是什么,于是新中的狀元不但相貌好看才識淵博,家中還早娶上了位仙女兒似的小嬌妻,而且也沒像話本子里頭那般飛黃之后棄舊娶新一事不過半天便傳遍了全城,甚至連王契辭別時也拍著他肩語重心長道:“沒想到你老早家里頭就給你安排了個小嬌妻,早知道當初就不拉著你去奔花樓了,幸好你也沒跟我去,不然我多對不住嫂子。真可惜我消息得的晚,又正趕上嫂子身子不適,不然我還真想同她認識認識,話說回來,你那日畫的仙女娘娘就是嫂子本人吧,你也太不應(yīng)該了,怎么能賣自家媳婦兒的畫像呢!”
何麟:……有理說不清。
“對了,你回康安鎮(zhèn)之后幫我多留意留意裘家,若有點什么風吹草動,記得給我透個消息來?!?p> 王契一下子瞪大了眼,“你不會是惦記著人裘家的大小姐吧,家里頭都有位妙人兒了,怎么還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的!”
何麟:……真的是有理說不清。
王契最后還是答應(yīng)著說回去會幫忙打探消息。
不過再等這消息傳來時,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大半年。
派信的小童把信送到寺門口時他正陪著老臣們在寺中祈福,時衣總念叨寺院中煙火氣重不愛來這兒,何麟又慣著她習慣了,所以來不來也就由著她去,其他人只當他是疼愛這個妻子到了極點,可只有也他自己曉得,他這個丈夫的身份名不正言不順,兩人別說拜堂成親了,就是連提親都是沒有過的,尤其是他一回醉酒后還與時衣坐實了夫妻之實,她自己竟然都不急這事也就算了,也不許他提,一說到裘家就要吵鬧發(fā)難,弄得他實在沒轍。
一想到夫妻之實,何麟不知想到了什么泛紅了臉,忙咳嗽幾聲以試圖使自己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別處。
正在這時,寺中的大僧迎面走了過來,將他攔住問道:“請問是何大卿官?”
何麟秒正色起來,微微點頭。
“信童原本將你的信放在了我?guī)熜痔?,但因急事去了別處,所以暫在我這兒代為保管?!闭f完,他從袖中取出信件遞給他。
何麟忍住他上下打量的目光,做了個官禮道謝就準備錯身離開,對方卻在這時把手橫欄在他身前擋住去路。
“何大卿官可是家里頭養(yǎng)了只妖精?”
“你們出家人也喜歡開這種不正經(jīng)的玩笑?”何麟挑眉,時衣容貌世間難尋,性子又古靈精怪得很,再加上何麟對她極為寵愛,所以她雖露面得少,京城中討論她的卻多,私下也喜歡拿“妖精”來做比較。
“此妖精與你們口中的妖精可不是同一個意思。”大僧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這妖精待你倒沒什么惡意,只是她想要于人間游走,必然得借個身份,何大卿官還是了解清楚這點為好?!?p> “?”何麟聽得云里霧里,還想讓她再說明白些,大僧卻已經(jīng)搖頭晃腦的走遠了。
王契的信內(nèi)容并不多,先提了一番他最近的經(jīng)歷,其次便是裘家,風平浪靜。
除了一點。
裘老爺子最近在焦慮著自家女兒的婚事,快十八年紀的姑娘,卻一直沒相中想嫁的人,來談親的喜婆年年能塞滿整個廳堂,她硬是一個沒答應(yīng)。
何麟眉心深皺。
他想到了大僧的話。
回去后他故意又在時衣面前談及向裘家說明此時,時衣一如既往的炸毛不許他再講,然而這回他卻不準備再輕易放過她,軟聲軟氣的勸道:“我已經(jīng)不再是當初那個一貧如洗的窮酸書生,更何況如今你我已有夫妻之實,回去大可講我二人已拜堂成過親,你父親總不能這都還要出面相阻。”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時衣,我不想你與裘老爺子鬧得不可開交,我父母去得早,但我希望你與我在一起能得長輩的祝愿?!?p> “若真要讓裘家曉得了,那只會是詛咒才對?!?p> “怎么會?哪有這樣做父親的,你可是他親緣女,裘家大小姐?!?p> 時衣猛地抬頭,面色蒼白無血。
何麟安安靜靜瞧著她,然而等了半晌,她也未再發(fā)出一言。
他心中頓時涼了半截。
當夜他躊躇許久,終于下定決心往康安鎮(zhèn)裘家寫去一封書信,二日清晨便借了朝廷的鴿子往康安鎮(zhèn)送去,回信地點定在了大僧所在的寺院。
而短短三日,便得了回信。
取信那日天兒落著小雨,大僧似知他會來,一早就撐著傘在寺門的階上等他,待他走近,立即講拿著的東西放到了他手上,叮囑道:“到?jīng)]想到你竟真是個不知情的……妖生而無人形,所以多會照他人模樣幻化,你大可循著這條線索去找本身,有猜測之物,便可用此物判出其為妖邪否。不過,凡事多三思……”
與來信一同到手的還有一串佛珠。
何麟把佛珠收撿好,當場拆開了那封信。
這封信的內(nèi)容比起王契的來說就要豐富得多,洋洋灑灑兩大頁紙,細密的小字,字算不上好看,組合起來的話的意思就更難聽了。
大概便是罵他胡言亂語污蔑裘家小姐名聲,人家一直好端端的待在府上何時與人私奔過,更別提還是讓生父逼嫁導(dǎo)致的私奔。
細雨驟然落大起來,何麟很快被打濕了個透,頭發(fā)黏膩的粘在臉上,再華貴的穿著在此時也只顯得狼狽不堪。
這封裘富人家親自寫來的信,仿佛在明晃晃的質(zhì)問他,為何會丟下苦等的時衣,反而與個假扮成她不知為何物的人共度這么長時間。
他從未想過妖物這東西是真實存在的,更未想過這事會發(fā)生在他身上。
直到他趕回將畫著時衣模樣的畫像找出來,同時佛珠也對應(yīng)般發(fā)光發(fā)熱時,他才真的說服自己接受了這個事實。
他恍然間不知該如何面對。
而此時的時衣也似乎是察覺到了什么,面色難看的撐傘尋了過來。
一推開門便讓佛珠散出的光刺得退后幾步,不等她反應(yīng)過來,何麟便開始了一連串的質(zhì)問。
“你是從什么時候起開始扮作她的?從我中狀元起?難怪一直不肯讓我與裘家說,是怕被他們給拆穿了吧。虧我待你如此之好,你卻借了她的皮相假扮成她使我二人分隔兩地,你可曉得時衣此刻心中該是如何煎熬,她以為我負了她、騙了她,心中又該是如何傷心難過!那大僧還道你對我無甚惡意,可時衣又如何呢?你幻的是她的模樣,怎還能對她如此狠心!為一己私欲殘害他人,我瞧當初予我畫紙那人恐怕不是神仙,而是你的妖邪同伙!”
“我沒害過她半分!我……”
“你還想要再狡辯!傷人莫過于誅心,你……”何麟憤憤往畫上一拍,時衣卻捂著臉慘叫出聲,身上冒氣輕煙來。
同時掌心的燒灼感痛得他下意識彈開了手后退兩步,仔細一瞧,原來是被他意外拍到畫上的那串佛珠已將紙上畫的人燒出了團焦褐,泛起點點火星。
“阿麟!你快將那佛珠挑開!我會與你解釋清楚……”
何麟立即想要上前行動,卻在即將碰上時停滯在了半空——
都說妖精最擅長蠱惑人心,反正她也不是什么好妖,倒不如趁此機會除了為好,也免得再對時衣做出什么不好的事來。
想到此,他緩緩捏緊了手,背過身去不忍再看那張一模一樣的臉。
卻無法不去聽背后傳來的那撕心裂肺的叫喊聲。
“阿麟!阿麟!阿麟!傅長麟!
我不是她!我是時衣!
阿麟!
傅長麟!
你騙我!
你又騙我!”
何麟猛然睜開眼,額間已是冷汗涔涔。
他回過頭,整個院落空蕩蕩、靜悄悄的,除了落在地上的紅面?zhèn)?,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然而一側(cè)的桌上,畫紙重歸凈白,半點看不出那上面曾經(jīng)刻印著一位妙人,只除了上面燒焦了的那兩塊印記,如同在與人昭示它已然報廢。
他就這般在桌前坐了一天,直到天色漸暗,才失魂落魄的站了起來,腳下踉蹌幾步,頭也不回的鉆進下了整日不停的雨幕中。
身后的是在傘面上撞出“啪嗒啪嗒”響聲的雨,傘下罩著的,是一支斷成兩截的銀杏葉玉簪,以及一首讓水浸花了字的小情詩。
——問女何深閨,周公夜相會。
何麟又回去了康安,這次他如愿以償?shù)南螋酶笕⒌搅藭r衣,雖然一開始她還賭氣不愿見他,但接幾封內(nèi)容規(guī)矩卻又情真意切的信送去,最后盡管還是不肯與他見面,但終是討回了她歡心。
好在所選的吉日離得近,何麟準備好了一大通說辭,準備在新婚當夜與她講個明白。
王契是最后一個離開京城回康安鎮(zhèn)的,所以整個鎮(zhèn)上也就他對何麟的情況只曉得最清楚,見何麟一回來就要娶裘家小姐,還是正妻,他不由得驚道:“你始亂終棄?小仙女嫂子呢!”
“說來復(fù)雜?!焙西氚櫭迹拔彝诉@么長時間,竟都沒發(fā)現(xiàn)她是個畫妖,見我與時衣兩情相悅,才故意化作她的模樣假扮成她來找我,使得我以為……都是那畫卷的錯!”
“妖、妖怪?”王契瞪大眼,瞧著面前灌著酒的何麟,甚至懷疑他是不是喝醉了在說胡話,“話說‘失憶’是哪位?”
“是時衣!這可是她的小名,說了你也不知道。”
“他?她?你指的是裘家小姐嗎?你何時竟與她兩情相悅了?”
“改日再與你詳說,我得先去尋她好生解釋一番事情的來龍去脈了?!?p> “你且先說清楚??!”王契愣愣的瞧著她遠去的背影,都快被他的話給整蒙了,“真是妖怪嗎?長得跟仙女兒似的妖怪,就算是要被咬上一口那我也樂意了,何必再降次來找遠不如的裘家小姐呢。”
但這話何麟是聽不見的了,他人已經(jīng)趁別人不備偷偷鉆進了新娘的喜房,新娘子正規(guī)規(guī)矩矩的蓋著蓋頭坐在床邊,他剛說了幾個字便讓她認了出來,輕聲呵止道:“何大卿官,時辰還未到?!?p> “時衣,你可是還在與我置氣?”
“時衣?”新娘子口氣頓時委屈了下來,“瞧著大卿官是喝糊涂了么,怎的新婚夜口中卻喊著別人的名字。小女姓裘,名悅歌,小字依依,可不是你口中的什么時衣?!?p> “時衣,之前是我不好,你可別再如此逗弄我了,你可還記得你向我索取定情信物時……”
“小女是瞧著大卿官在信中如何正經(jīng)才應(yīng)下的這門婚事!怎的到這時大卿官卻盡說些胡言亂語壞小女名聲!我與大卿官這不過才頭一回見面,如何來的定情一事!”
何麟神情一頓,也不管唐突與否,竟伸手一把扯下了新娘子的蓋頭,惹得對方嬌呼出聲,嚇得泫然欲泣。
那是很好看的一張臉,溫婉明媚、楚楚動人。
卻也是與畫中的時衣,全然不同的一張臉。
何麟再做不出任何表情,說不出任何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