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難開口(二)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會說出這種話,我的靈魂從身體里抽離,看著那具軀殼不停地發(fā)泄著心中憤怒,快停下,快停下,我的心一遍遍在提醒自己,嘴卻不受控制。
“你。。。在說什么?”娘回過頭來看我,她的臉上寫滿了不可置信,那些惡毒又刻薄的語言都是她慣用的,可是她從來沒有想到,她的女兒會反過來用這些話來羞辱她。
“我說我恨你,我惡心,你自己在外面和男人尋歡作樂就好了,為什么要生下我?要折磨我?我這輩子最討厭的事就是做你女兒?!?p> 我看到娘眼眶里涌動的淚花,我抑制不住地全身發(fā)顫,后來每每回想到這里我都想給自己兩刀,可是那個時候我不曾意識到。我還以為娘會像從前一樣揍我,可,偏偏,那頓該來卻沒有來的毒打,成了我一輩子的遺憾。
“原來,你一直都是這么想的?”兩行淚清清冷冷地就從娘的臉上滑了下來。娘其實很漂亮,即使是哭,也像雨后皎梨帶著點(diǎn)點(diǎn)水滴。
“是的,一直,我每天都想著如何擺脫你,可我不能,我是你和男人歡好生下來的野貨,這些在我的血液里,洗都洗不干凈,逃又逃到哪兒去呢?”我接著說道。
娘一把把我推開,我錯愕地往后倒退,我看著她驚惶的面孔,“不,不對,不可能,你不是江憐星,你是誰?你不是我女兒?!彼偭艘话愕?fù)u頭。
“我成今天這樣,你功不可沒?!蔽以缫彩軌蛄耍f到這里的時候已經(jīng)做好了永遠(yuǎn)不回來的打算。
“不,不可能的,不會的。”娘依舊恍然,目光沒有焦距。
“你自己慢慢想吧,我走了。”我邁步就往洞外走。
“江憐星。”她忽然清醒了過來,“你別走?!边@三個字幾乎帶著顫抖。
我哪里能等她?躋身便跑出了洞外。
娘說得對,那天的天的確黑得特別早,當(dāng)我到了岸上已經(jīng)是一片漆黑了,伴隨著電閃雷鳴,風(fēng)吹過草地,發(fā)出“沙沙”的聲音,狂風(fēng)吹過我的衣袍,樹林黑暗暗的一片死寂,暗影交疊,安靜到了極致也嘈雜到了極致。
“憐星,星兒,你不要再往前走了。”娘跟在我的身后,她的身影很單薄,在狂風(fēng)中只能看到赤色的裙擺仿佛隨時要被風(fēng)刮走。
“你不要再跟著我了?!蔽颐嫦蛩?,大聲吼道。
“要下雨了,隨娘回洞里去吧。”她遠(yuǎn)遠(yuǎn)地面對著我,語氣中幾乎帶著哀求的意味。
“我不會回去了?!蔽液軋詻Q。
“娘以后不罵你了,好不好?”她說道。
“你騙人,你以前也這么說過?!逼鋵崒τ诖蛄R我這件事,我娘也不是不知道她有時候很過分,很多時候打了我之后,我也好幾次看到她偷偷流淚,有時候我會去安慰她,我說我不疼,她轉(zhuǎn)過身緊緊把我抱在懷里,她說,“娘以后再也不這樣了?!蹦莻€時候我真的覺得我娘是個好母親。但是她的承諾總是管不了多長時間,每當(dāng)她覺得我有一點(diǎn)脫離她的掌控的時候,她的刻薄和狠毒又會顯露出來。
“星兒,你如果走了,你就是在逼死我。”娘又哭了,她哽咽的聲音混雜著風(fēng)聲,她時???,但沒有哪一次的哭像這一次一樣,順著風(fēng)就吹到了我心里。
我有一點(diǎn)心軟,她不算是個好母親,可她愛我是真的,可我又想起從前那些惡毒的謾罵,終究還是狠了狠心,“我不回去。”我轉(zhuǎn)身向那狂風(fēng)之中跑去。
“星兒?!蹦锏暮奥暠涣粼诹松砗?。
“轟隆隆”一道雷劈在我們兩個人之間,將天地都映成了一片銀白,映得那些樹如鬼魅一般影影崇崇。
“伊一?!币粋€人從遠(yuǎn)處而來,他身上背著劍,一身暗紫長衫,雙手負(fù)后,一股風(fēng)流氣韻,于這風(fēng)云變幻的天地間卻似有反手乾坤的魄力。
我看著那男子,白面濃眉,卻生出一股沒來由的恨意,他的目光越過我,落在身后的娘身上。
他換她“伊一?!?p> 很久沒有人這么喚娘了,“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甭犅勥@個名字就來自于一個男人,因為他心心念念的人在這赤水河的一方。
“江郎?!蹦锟粗莻€人,竟難得的眉眼溫柔。
“我來接你了。”那個男子說道,他好似沒有看到我,目光專注地看著娘,那般旁若無人。
“你。。。你終于想通了?你不要蒼梧山,不要那個女人了。”娘向前邁了幾步,她從前哭笑打罵是最爽快的,這次我竟看到她轉(zhuǎn)過身偷偷抹了一把淚,再把那張笑臉迎上那個男人。
“喂,你是什么人?當(dāng)著我的面要帶我娘去哪兒?經(jīng)過我的同意了嗎?”雖然此時此刻我不喜歡我娘,但是我娘就是我娘,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帶走的。
“娘?”那個男人終于無法無視我,他轉(zhuǎn)過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娘,“你成親了?”他問道。
“憐星,叫爹?!蹦餃厝岬卣f道。
叫爹?這是哪里來的便宜爹?我根本就不認(rèn)識。
“你是說?”男人也跟著激動起來,他的眼里溢出了高興的淚水,他說“這是我的女兒?!彼麄兩钋榈赝舜?,闊別多年的一家三口重聚,是多么值得高興的事。
可是我根本高興不起來,我受不了他們惺惺作態(tài)的肉麻模樣,恨不能有一道雷劈死他們。
上天第一次聽到了我的祈禱,真的就有一道雷劈下來,劈在他們中間,讓他們幾乎快要黏在一起的身體霎時間分開。我心里竊喜,所謂??菔癄€天打雷劈都不能分開的愛情都是胡扯。
我那便宜爹爹終于從意亂情迷、色令智昏中清醒過來,“伊一,我這次來是想帶你們回蒼梧洞天的,我聽說歸墟那邊出了問題,你和憐星的靈力都低,抵擋不了這死氣的?!?p> “蒼梧洞天?”娘發(fā)現(xiàn)事情并非她想的那樣,也停止了她的秋波送情,“可是你的夫人呢?你跟她和離了嗎?”
我的娘總有些不合時宜的天真,老白臉臉色一紅,變成了老紅臉,“沒。。。沒有?!彼掏掏峦?。
“那你讓我跟你回去干什么?給自己找不自在嗎?”娘的臉色說變就變,一把推開老白臉。
“可是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我們回去跟她說說,她雖兇惡了點(diǎn),也還是有幾分人性,總不至于將你們逼至絕路吧?”他又說道。
“原來你要接我們回去還沒有跟她說?”娘更加憤怒了。
“我。。。我。。。我這不是一時著急怕你們娘倆出了什么問題急著趕過來見你們嗎?等回去了我們一起去說。”
“怎么說?是要我跪下來求她還是跟她賣慘說好話?江意之,我就是死在這個地方我也不與你回去受那等侮辱。你當(dāng)初說她強(qiáng)勢,說與她在一起感受不到半分快樂,你說你要與她和離,這么多年過去了,她還是你蒼梧山君的大娘子,我還是在赤水河中受盡嘲笑。如今,你還要我跟你回去,給她低三下四,我告訴你,你這輩子沒有骨氣沒有尊嚴(yán),但是我有。”她大聲地說著,閃電的銀光將她滿臉的淚映得很亮。
天上的黑云漸漸匯聚,風(fēng)越來越大,黑云卷成漩渦,帶著能吞噬世間萬物的巨力。
“我遲早會跟她和離的,你要相信我,我已經(jīng)受夠了那個女人,這些年我無日無夜不想著你?!?p> 娘嗤笑一聲,方才的情意早已經(jīng)不見了,目光冷冷地撇了他一眼,“這些話我已經(jīng)聽得夠多了,你可打得過她那神官父親?若真要接我們回去,就拿和離書來給我瞧?!?p> “你能不能不要這么任性?就算你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憐星考慮啊,她還那么小,難道也跟著你一同喪命嗎?”為了怕話被風(fēng)吞噬,父親的聲音越來越大。
“唉,可不用為我考慮,這么多生靈都得不到你山君的庇護(hù),難道都得死嗎?我靠自己活得痛快些。”我插了一句嘴。
娘這次倒很欽佩地看了我一眼,脊梁挺了挺,笑著說,“她若是這等貪生怕死之輩,也不配做我女兒。”
天上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那雨竟是黑色,落在地上草木都凋零了,那巨大的云層漩渦正一點(diǎn)一點(diǎn)向這邊移動而來。
我伸開手,這雨落在身上竟然微妙地在吞噬我身體上的靈氣。
“這雨果真有古怪,星兒,不能再外面呆了,我們回去吧?!蹦锷爝^手來想牽我回去。雖然我現(xiàn)在與她同仇敵愾,但我并不想就這么與她回去,我對她的恨并沒有減輕,相反,在見了她和這個野男人的一番對話后,我才知道,我娘撬了狐貍精的生意,心中對她更鄙夷起來。當(dāng)她來拉我的時候,我的手不自在地往后躲了躲。
“伊一,這一次可能由不得你了,我希望你知道,我都是為了你好。”我萬萬沒有想到,父親居然會對娘動手。
他是一山之靈主,而娘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鯉魚精。
彼時我還沒練成憐星刺,對于一個剛剛化成人形的鯉魚精來說,她只能無用地旁觀著這一切。
我看著這個野男人反手抓住娘的肩膀,看著娘回手刺向他的胸膛卻被他反握住手腕,接著被他點(diǎn)了好幾處穴道,無法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