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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殤

房殤

暮光使者 著

  • 現(xiàn)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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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19-08-16上架
  • 198401

    已完結(jié)(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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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日暮

房殤 暮光使者 6945 2019-08-13 09:29:01

  【房殤】

  第一章、日暮

  天津海河上的橋很多,位于三岔河口附近的獅子林橋,得名于明末這里的一座小廟。獅子林橋西連著古文化街和天后宮,橋東是飽經(jīng)滄桑的望海樓天主堂,再往東不遠(yuǎn)有一座關(guān)帝廟小學(xué)。七零年代末,暮春的一個下午,七歲的小姑娘陳瀾沖出小學(xué)校門,一顛一顛雀躍跑著,像帶著風(fēng)火,頭上的小辮子左右顫動著,她經(jīng)過坑坑洼洼的小關(guān)大街,跑進(jìn)一座殘破的四合院。

  “姥爺,我回來了!”小姑娘稚嫩的童音,從院門外傳進(jìn)來。

  “小瀾,快進(jìn)來!”穿藍(lán)色工裝的老人在院門洞里的門房里應(yīng)聲,他正讀著光明日報的頭版社論【實踐是檢驗真理唯一標(biāo)準(zhǔn)】,老人趕緊放下報紙,開門接過小姑娘的書包。

  這間大雜院的門房,大約六平米,帶窗的門和一扇二尺見方的小窗對著院門洞下的通道,院門從來不關(guān),微弱的光線從門廊下透進(jìn)屋里。進(jìn)屋就見一張銅床頂在左前方的墻角,床腳用青磚架得很高,床下擺著不少雜物,床右邊是一個雕花的小衣柜,床前是一張花梨木的書桌,房中間是做飯的鑄鐵爐子,剩下的地方僅夠兩個人站立,房間雖小卻顯得有序而整潔。

  老人清瘦的臉上笑著,牽動灰白的短須,黑框眼鏡后的目光帶著欣喜。

  “小瀾,你大姨來天津出差了,把你浩哥也帶來了,上午來時你不在家,晚上就能見面了。看他們給你帶什么生日禮物來了?”姥爺邊說邊指著床上的一個透明塑料袋。

  “紗裙子!”小姑娘從包裝袋里把裙子抽出來,歡快地跳了一下,眼睛放著光,喃喃自語著“綠色的。”她迫不及待舉起綠紗裙,從頭往下地罩下來,套在白襯衫和藍(lán)褲子外面,旋動手臂,在姥爺面前單腳轉(zhuǎn)了一圈,紗裙子一起一伏地閃亮,齊整的劉海也飄揚(yáng)了起來,她笑著露出兩顆小虎牙。

  “好看嗎?姥爺?”她抬頭望著姥爺問。

  “好看!好看!”姥爺像每次一樣,都應(yīng)聲蟲似的先回答,然后才透過黑框眼鏡,瞇縫著眼端詳。

  新鮮了一會紗裙子后,陳瀾從門房里搬出小馬扎在院門口放好,又回屋里左手拎出個小籃子,里面裝著兩根姥爺剛洗好的黃瓜,右手拿著用壓歲錢買的故事會。因門房里太暗,她喜歡在院門外看書,先全神貫注地讀幾頁故事會,再津津有味地啃兩口黃瓜。她看得專注,身邊七八戶人家出出進(jìn)進(jìn)她不在意,王老三和王老四在院子里舞長槍,也影響不到她。

  “小瀾,今晚咱們?nèi)テ鹗苛治鞑蛷d吃晚飯,一是給你過七歲生日,二是你姨帶浩哥出差來一次不容易,明天一早他們就走了,咱們要吃頓大餐?!睆拈T房里傳來姥爺?shù)穆曇?,吃西餐是姥爺年輕時就有的偏好,他喜歡那種儀式感。陳瀾雀躍起來,趕緊收了東西回屋,準(zhǔn)備跟老爺走。

  姥爺領(lǐng)著陳瀾往起士林餐廳去,小關(guān)大街是一條七百年的老街了,一路上經(jīng)過不少廟宇和老店,她東張西望地看著...

  出了小關(guān)大街不久,她就掙脫姥爺?shù)氖?,猛往前跑一段,迎面的風(fēng)吹動了她的劉海、吹起了她的紗裙子,她喜歡那種仙女要飛的感覺,她跑累了呼哧呼哧喘著蹲下來,回頭望著瘦高的姥爺,心里笑著姥爺跟不上吧...姥爺在后邊瞇眼笑著,忽見一輛大卡車從陳瀾身旁疾馳而過,卷起一大片塵土,籠罩下來,陳瀾的身影不見了。

  “怎么了,小瀾?”老爺緊趕上幾步,見陳瀾蹲在路邊不動,俯下身關(guān)切地問。

  “迷眼了”她站起來靠在老爺身上,稚嫩婉轉(zhuǎn)的天津音,楚楚可憐。姥爺趕緊從內(nèi)兜里掏出手絹給她擦眼淚,他隨身帶著手絹,是從小養(yǎng)成的習(xí)慣。一會兒,她晶瑩的淚水沖出了沙塵,用手絹擦完淚睜開了眼,回頭正看見望海樓教堂的尖頂,在夕陽下閃亮。

  姥爺緊緊領(lǐng)著陳瀾的手走了,他們路過中國銀行時,她想起兜里剛得的生日錢,就拉姥爺往里去。銀行柜員熱情地招呼著“小瀾又來存錢了?”她們笑哈哈地看著儲蓄所年紀(jì)最小的儲戶。她走到高高的柜臺前,從兜里掏出存折和一把錢,踮著腳尖,雙手高舉送到柜臺上說“這是我今年的生日錢,兩塊兩毛五,給我存好,以后買書用?!?p>  “好呀!”柜員看不到柜臺下的小姑娘,但聽她那一本正經(jīng)的童聲,就樂不可支。姥爺讓她從小存錢,是一種家族傳統(tǒng),也是一種財商熏陶。存完錢,祖孫倆沿著海河繼續(xù)往南走,和煦的暖陽里飄散著淡淡的杏花香味。

  進(jìn)了起士林餐廳,姥爺要了臨窗的位子。因為到得太早了,要等著大姨和王浩哥,姥爺望著對面端坐著的外孫女打開了話匣子。

  “小瀾呀,姥爺這輩子走了麥城了。你趕上好時候了,你聰明,姥爺看出來了,你和一般孩子不一樣,你一定會有出息的!”他止住了話,端詳著外孫女,臉上笑著,若有所思。

  “姥爺,您怎么走麥城了?”她揚(yáng)著臉問,知道姥爺會說,他家是津門德國買辦,他是長子長孫,興旺時有汽車、洋樓、幾百間房,這附近有一大片地方都曾經(jīng)是他的,解放前后敗落了。他幼年喪父,身不由己,又趕上戰(zhàn)亂不斷,家道中落...她只是愿意聽姥爺再說一遍,知道姥爺樂意和她說。

  “小瀾,你要努力讀書呀!姥爺上過的南開中學(xué)很好,周總理也上過的...”姥爺說完,期待地看著陳瀾。經(jīng)過了這么多人生風(fēng)雨,他對連累了子女一直有愧,如今退休了,眼看著國家往改革開放,促進(jìn)經(jīng)濟(jì)發(fā)展的方向轉(zhuǎn)了,自己緊張的神經(jīng)也可以松下來了。他幫唯一在天津的小女兒管著外孫女,她的純真、活力和欣欣向榮,讓他感到由衷的快樂,讓他覺得生活有了期盼。

  “嗯,上南開!”陳瀾忽閃著大眼睛點頭,她是崇敬姥爺?shù)?。姥爺興趣廣泛,詩詞書畫都會、攝影是專業(yè)水平,以前率羽毛球隊得獎,玩競技自行車也很厲害,跟姥爺一起生活,總是很豐富多彩。

  大姨和王浩哥終于到了,大姨進(jìn)門抱著陳瀾親了又親,說著思念的話。

  “小瀾呀,好幾年沒見你了,都長成漂亮的小姑娘了。”

  “生日快樂!”大姨身后的男孩大聲說著,他虎頭虎腦的,濃眉大眼,比陳瀾高一頭,一臉的親切

  “小瀾,我和媽媽幫你挑的紗裙子,喜歡嗎?顏色是我選的。”

  “謝謝大姨,謝謝浩哥!紗裙子我都試過了,太漂亮了!”她站起來微微鞠躬。

  “哎,浩哥,你就是從兩個胖子結(jié)婚的那個城市來的吧?”一家人都大笑了起來。

  姥爺點了土豆沙拉、炸豬排、罐燜牛肉和紅菜湯,他止不住地笑,好幾年沒見大女兒了,今天聚在一起太開心了。大姨跟姥爺惋惜地說著去過妹妹家了,可惜妹夫住院了,小瀾媽守著腦癱的兒子陳康來不了...

  天擦黑,跟大姨和浩哥依依惜別后,吃美了的陳瀾跟著姥爺往回走,剛進(jìn)小關(guān)大街,就見同院王彪一大家子六七口子人,表情嚴(yán)肅地站在院門口。

  “還沒歇著呢?”姥爺警惕地打招呼,心里卻加著小心,就是王彪一家前年以大兒子結(jié)婚為由,把他們爺孫倆從正房趕到陰暗的門房來的,讓日子一年過得不如一年。

  “秦大爺,您看看這個通知!落實私房政策了,這個院是我家的私產(chǎn),現(xiàn)在我們可以做主了!”王彪說著遞給姥爺一張紙,王彪他爸掙下的家產(chǎn),對王彪就像個燙手的山芋似的,公家安排誰住,他都不敢說個不字,現(xiàn)在終于翻身了,他要趕緊把房子收回來,柿子得先從軟的捏。

  “您趕緊找地方吧,該上哪去哪,再說我家老三也要結(jié)婚了。”他的話里透著緊迫。

  “你什么意思呀?原先單位讓住這兒,房子不歸我,算租吧?”姥爺很吃驚,自己的產(chǎn)業(yè)和房產(chǎn)早就通過公私合營主動出讓給國家了,到頭來小業(yè)主反倒在驅(qū)趕自己了,他煩王彪這副小人嘴臉。

  “我們也沒地方去呀!也不能把我們往大街上趕吧?”姥爺接著說。

  “是不能趕,也沒趕你們”王彪詭異的一笑,他早有話等著“租房得付房租吧?前些年政策不明,我仁義,沒催你要,現(xiàn)在我算過了,這些年一共3500,你今天付給我吧!”

  “3500?!”姥爺驚呼,在七十年代末是天文數(shù)字!以前單位分給這兒住,似乎有租金的事,但一直沒太明確,誰承想還有這么找后賬的。他的退休金雖不低,但帶外孫女得花錢,還得幫襯女兒女婿,沒存下錢。

  “我會付的,從不愿意欠別人錢,能不能容我一段時間?”他抬頭看著院中心的老槐樹,聲音平靜中帶著自尊。

  “對!就是3500!要不你三個月內(nèi)一次付清,一腳踢!要不就走人!”王家老四篤定姥爺還不起,想著家里商量過的話,狠狠地補(bǔ)了一句。

  姥爺咬著牙,心里痛苦,后半輩子活得憋屈,自己一次次被逼著搬家,越搬越差,只能忍受,早年風(fēng)光過了,大風(fēng)大浪的也看清了,有地方住就行了!中年喪妻之后,但求出身問題不再給女兒們?nèi)锹闊?,與世無爭安度晚年足矣。誰承想在日暮途窮的風(fēng)燭殘年,又遇到這相逼的事,是事躲不過呀!

  “好吧,我去籌錢...”姥爺鎖著眉說完,低頭看一眼驚恐著一聲不出的陳瀾,心里五味雜陳。

  第二天,陳瀾下學(xué)后又在院門口看故事會,她穿著漂亮的紗裙子,臉上悶悶不樂的,手里攥著黃瓜好久都沒咬一口。一會兒她眼睛咕嚕嚕地開始轉(zhuǎn),然后笑了起來,開心地啃了一口黃瓜。她想起的是津門大俠霍元甲,有一妙招叫掃堂腿,四兩撥千斤!昨天王彪一家人逼著姥爺和自己搬走,尤其是王老四獰笑著最可恨,要幫姥爺教訓(xùn)他一下,讓他知道我們不是好欺負(fù)的。

  陳瀾想好了計策“先假裝看書,等王老四從院子里出來,自己不小心出一個掃堂腿,把他絆個人仰馬翻狗啃泥,誰讓你說的一腳踢,哈!”她小臉上露出了笑容,嘴里哼唱著“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fēng)里...”

  不一會兒,王老四果然叼著根煙卷,從院里晃蕩著往外來了。陳瀾用眼角的余光溜著,看他跨出門檻的一剎那,她迅雷不及掩耳地伸出掃堂腿,人仰馬翻!

  仰面翻倒的卻不是王老四,而是嬌小的陳瀾,她那太輕巧的腿,哪能奈何練武二十歲的大小伙子??粗悶懺诨彝晾镅鲋睦仟N樣,王老四哈哈大笑。陳瀾慌張地正想起身逃回門房,卻忽然驚訝地張大了嘴,她看到自己的新紗裙子上有了一個大洞,是王老四煙卷掉下的煙灰燒的!她傷心極了,哭著沖上去,抱住老四的腿。

  “你賠我裙子,你把我紗裙子燒了!這是我浩哥送的生日禮物,我剛穿了一天,你賠我!你賠我...”陳瀾哭得傷心,早忘了掃堂腿的事。周圍的鄰居們都圍上來,看小姑娘哭的可憐,開始數(shù)落老四,老四開始撓頭。姥爺出來把她抱開,怒目瞪著老四。老四胡亂地解釋不清,趕緊給陳瀾陪著不是。姥爺領(lǐng)陳瀾回了門房,那殘缺的裙子,她以后再也沒穿過了。

  “姥爺,以后咱們住哪兒去呀?”臨睡前,她趴在床頭被子上,不安地問姥爺。姥爺在灰暗的燈光下凝神,沒回答。忽然他抬起頭望向窗外,外面街上傳來悠長的叫賣吆喝聲:葫蘆.....

  幾天后陳瀾下學(xué)回到家,看見屋子中間高高地摞著一袋子綠豆和好幾籃子雞蛋。

  “姥爺是過節(jié)嗎?”陳瀾忽閃著眼睛問。

  “小瀾,姥爺準(zhǔn)備攤煎餅果子了,要掙錢了!也就是姥爺我人緣好呀,我跟廠子里說房租困難的事,想借點錢,一開始廠長還猶豫,我趕緊給他看我新起的賣煎餅的執(zhí)照,他就和廠領(lǐng)導(dǎo)開了個會,答應(yīng)先借給我一些,說一年還就行。”姥爺緩了口氣,望向窗外。

  “加上我和同事朋友借的,差不多了,咱們可以踏實住這兒了!明兒個我就出攤?cè)ベu煎餅果子,得趕緊把差的錢掙出來,好盡快還給人家!”

  吃完晚飯,做了作業(yè),陳瀾望著屋里幽暗燈光下摞著的雞蛋,困得眼皮開始打架。

  “姥爺,咱家墻角的土鱉,還有門口的蝎咧虎子會來偷吃嗎?”她迷蒙著眼睛問完,打了個哈欠,忽地就閉上眼睡著了,姥爺微笑著給帶著操心樣的外孫女蓋好了被子。

  清晨四點,姥爺摸索著起了床,開了小壁燈,從床底下搬出小磨盤,在這間六平米門房的夾縫中間擺好,輕手輕腳地開始磨新鮮的綠豆面,為兩個小時后出煎餅攤備料,屋里嘎吱嘎吱地響著磨盤聲,空氣中彌漫起豆香,他時不時地抬頭看看酣睡中的她。

  天津最好吃的煎餅果子往往是散落在居民區(qū)的煎餅攤兒,數(shù)HB區(qū)最多。他做少爺?shù)臅r候,家里仆人常去“煎餅侯”買了回來,他喜歡那口細(xì)膩的綠豆面、夾上香脆的果弼、尤其是刷了秘制的醬料。他愛玩愛顯擺,就去侯師傅那討了配方,偶爾在家攤幾個玩,從天后宮旁的商鋪里淘的銀柄竹頭的煎餅刮子,一直還掛在柜子里,沒想到老來竟當(dāng)個營生了。

  姥爺推著木框小車上街了,車上綁著藍(lán)色布藝的三角招牌“煎餅秦.民國技藝”。白色的木板上用紅油漆寫好煎餅的種類和價格,夾果子的五角錢,夾果弼兒六角,每加一個雞蛋加一角,三款秘制調(diào)料任選!姥爺想好了要走精品老號的路子,就得樹立口碑贏得聲譽(yù)。因為那年月誰家也沒太多閑錢,買煎餅果子可不會當(dāng)普通早餐的。

  姥爺每天清晨六點鐘出攤,現(xiàn)做現(xiàn)賣,雖然價格不菲,可老天津人好吃、會吃、識貨。姥爺一邊手里轉(zhuǎn)著煎餅刮子,一邊和顧客們聊些煎餅的前塵往事,聊著煎餅的色香味怎們來...漸漸的秦大爺?shù)男偳伴_始排長隊了,居民們買回去嘗鮮,贊不絕口!

  陳瀾每天上學(xué)走到街口時,都到姥爺?shù)募屣灁偅烂赖爻陨弦粋€煎餅,姥爺給攤一個小餅,放倆雞蛋,加香菜和蔥末,不夾油條、不抹辣醬。

  冬去春來,老爺?shù)纳庠絹碓胶?,“煎餅?民國技藝”成了小關(guān)大街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

  一天下午回到家,姥爺在床前揉著酸痛的腰,對外孫女念叨起來。

  “小瀾,很快就還清房租了,過幾個月我就歇歇,假期帶你去BJ頤和園看看,十七個橋拱的大橋,咱海河上可沒有,橋頭還有頭鎮(zhèn)水的大銅牛。尤其是從西堤往佛香閣看最美了,像仙境似的,佛香閣里邊的西天接引佛是姥爺拜過的,有什么心愿都可以許,可靈驗了...”姥爺那天晚上說得眉飛色舞,陳瀾望著姥爺,腦海里想象著姥爺描繪的佛香閣的畫面,癡迷地聽著。

  沒過幾天,姥爺聽到了壞消息,回來緊張地和外孫女念叨“上頭要暢通交通,美化海河,咱家這片兒要拆遷了?!笨搓悶戙渡?,知道她是不懂拆遷是啥。

  “拆遷就是把這一片房子都拆了,住戶都遷到別的地方去住。但拆遷補(bǔ)償款很少,而且咱住的是王家私產(chǎn),主要補(bǔ)償都給他們。咱們可又犯難了,租到合適的不容易?!崩褷斀忉屩?。

  陳瀾聽完,小臉帶上了愁容,心心碎地想著以后住哪里去呀?離媽媽家也別太遠(yuǎn)吧,還要去看弟弟呢...

  政策一出,雷厲風(fēng)行!小關(guān)大街成立了拆遷辦,居委會李大媽也跟著,挨家挨戶地宣傳講解。每個房子外墻上都用黑筆寫上大大的一個拆字,外面再畫上一個圈,讓姥爺每每想到舊時殺人時的一個斬字,心里發(fā)緊。

  小關(guān)大街周圍很快就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大卡車出出入入,塵土飛揚(yáng)地運(yùn)走拆下來的建筑垃圾。還有好多農(nóng)村來的馬車和驢車,來拉拆下的廢磚和木頭。

  拆遷辦王主任來催過好多回了,但到處都在拆,姥爺找不到合適的出租房,沒處可搬,他常一個人愣神,邊等著邊想辦法。

  街口拆亂了,姥爺就把煎餅攤移到了獅子林橋邊上。冬日的海河已經(jīng)冰封,他在煎餅車兩側(cè)掛上了油布簾子,煎板散發(fā)的溫度會讓人覺得暖和,可他因為心里憂愁,還是感到寒冷難耐。沒顧客的時候,他就跺腳走幾步,再搓搓手,然后數(shù)數(shù)收錢大茶缸里的錢。

  眼看街道的公共廁所都拆了,四周的幾間房也都拆光了。不但房子開始晃悠,而且塵土飛揚(yáng),他停在院門口的煎餅車上,每天早上就落滿了厚厚一層灰。

  “姥爺,咱們搬哪住去呀?”臘月二十九的晚上,節(jié)日的氣氛已經(jīng)濃了,陳瀾又不安地問姥爺。

  “小瀾,別怕!姥爺攤煎餅掙好多錢了,過幾個月咱家就成萬元戶了!再掙幾年錢,就能買個小房子,咱爺孫倆就有家了!”姥爺不想讓外孫女跟著擔(dān)心,趕緊寬慰。

  “姥爺,那咱們現(xiàn)在能搬哪去呢?這房子會塌嗎?它都晃悠了!”她驚恐地望著頭頂,紙糊的頂棚正在微微顫動著。

  “門口亂,附近生意少了,明天去火車站出攤,那兒過節(jié)前后人多,也看看那有房租嗎?!崩褷斳P躇著往院門外張望,像回答陳瀾又像自言自語。她聽了,心稍安了些,又拿起故事會讀起來。

  “小瀾,你知道做人最重要的兩樣?xùn)|西是什么嗎?”臨睡時,姥爺忽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認(rèn)真地問陳瀾。

  “不知道,姥爺?!彼闷娴乜粗褷?,不知道他為什么問。

  “是尊嚴(yán),還有自由,有了這兩樣,你就能坦蕩走世界!以后姥爺再給你講為什么。”他瘦消的臉上泛著慈祥,眼鏡框后的眼底,像高僧參破一層禪意,閃過一絲光芒。他凝視著陳瀾的眼睛鄭重地問:

  “你能記住吧?小瀾?”

  “嗯”陳瀾聽不出姥爺話里的滄桑,但她懂得姥爺前一陣被王彪家欺負(fù)得難受,最近又被拆遷惹得心煩,她愿意聽姥爺?shù)娜魏卧挕?p>  “尊嚴(yán)和自由,我記住了!”她答應(yīng)著,不知道這句話就像一個未解之謎,將伴隨在她今后漫長的成長之路。

  凌晨三點,姥爺摸索著起得更早了,點著了那盞昏黃的小燈,從床底下搬出小磨盤,輕手輕腳地開始磨綠豆面,為兩個小時后去火車站出攤備料。他給自己心里加著勁,為了給陳瀾一個小家,他得拼力掙出來!他得奮力沖出去!他的胳膊一圈一圈吃力地轉(zhuǎn)著磨盤,老骨頭麻木中隱隱酸痛,腰也開始抽搐。困倦恍惚中,他腦海里過電影般依次閃過,年少時和父母妹妹們一起,春節(jié)在洋房大院里合影的場面、年輕時和隊友們一起,走上羽毛球錦標(biāo)賽領(lǐng)獎臺的情景、那些家庭衰落變故、那些物是人非...漸漸的,眼前那些景象失去了色彩,忽然變回眼前昏暗燈光下的氤氳。他回眸望著酣睡中陳瀾的小臉,眼睛用力地睜大了一下。

  早晨,陳瀾被門口的哭號聲驚醒,是媽媽的哭聲,媽媽好久沒來了,鄰居早上給喊來的。姥爺清晨出攤過小關(guān)大街時,被卡車撞了!三輪車和爐子飛出去很遠(yuǎn),碎雞蛋、綠豆面、果子灑滿了大街。

  “姥爺呀...”陳瀾跪在地上,望著院門口白布蓋著的姥爺,撕心裂肺地哭,哭聲震得紙糊的頂棚輕輕地顫動,撲簌簌的淚水灑在門房的地上。一會兒門口來了車,把姥爺抬上車,砰的一聲關(guān)門開走,她在小關(guān)大街上瘋狂地追著車,哭著喊著姥爺,姥爺!...可車開得太快,轉(zhuǎn)眼就消失不見了,她丟了魂似的沖到那被撞飛到街角的三輪車旁,她突然看到塵土中,那個一端帶著掛繩的煎餅刮子,她撲過去緊緊地把它攥在手里,她要攥著他,永遠(yuǎn)留住姥爺?shù)臏囟取?p>  陳瀾跟著媽媽,右手拎著她的小馬扎,左手籃子里裝著故事會和煎餅刮子,一步三回頭地離開門房,跨過院門坎,身后迫不及待的工程隊蜂擁著推倒了那飄搖中的門房,她惶惶然地回望,在一片煙塵中,她告別了那個狹小溫暖的家,也告別了她的童年。

暮光使者

一道尊嚴(yán)自由的漫長謎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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