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炳說到這里,夏雨樵已經(jīng)完全明白了這事的前因后果。
他與思瑤下山,對外從來都是以兄妹相稱。后來結識了陸炳,卻因他倆的身份本就極為特殊,所以也沒有刻意去解釋清楚。再之后,思瑤應該是通過炎月印,得知了陸炳對自己另有心思,于是想法設法躲避他,卻不料這樣的舉動更引起了陸炳的好奇。說自己是他嫡親妹子,可能也是出于自保的目的。
陸炳回了京城,對思瑤仍念念不忘,便想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種方式直接向他爹求娶思瑤,可他爹哪里知道這其中的各種門道。
他爹本就是自視清高之人,陸炳貪污這事方出,又哭著跪求他的原諒,為這兩件事,他爹心中一定很看不上陸炳。
結果,陸炳回頭又來求娶根本不存在的夏家庶女,他爹定是以為陸炳是在戳他膝下空空的痛處,故意消遣他,這其中的種種誤會,導致了陸炳與嚴嵩他們這等奸臣合伙,共同陷害了他爹,也害得思瑤的父親曾將軍性命不保,整個曾家和夏家都完全落敗。
如果他當初聽從思瑤的話,不與陸炳繼續(xù)相交,陸炳就不會借機偷取到荷葉箋,如果他當初早點發(fā)現(xiàn)陸炳的心思,說出思瑤并非他妹子的實情,陸炳就不會跑去向他爹求親。如果……有太多的如果,可世事卻終是向著最糟糕的方向發(fā)展了……
“呵呵!”夏雨樵忽然突兀地苦笑了兩聲,他以手遮面,苦澀地低喃道,“居然會是這樣……”此時,他心中的懊悔如潮水般涌上心頭。
他是恨他爹堂堂七尺男兒,居然畏懼家中悍妻,不僅生兒不養(yǎng),還害得他親娘年紀輕輕抑郁而終,可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害他爹的性命,甚至在他得知他爹喪命之前,還特意囑咐管事為他留下一批稀世珍寶之時,他內(nèi)心隱隱有種后悔,后悔自己多年來從未回家見過他爹,后悔自己多年來從未在意過那一封封寫滿了思念和懺悔的荷葉箋,后悔自己多年來沒有一刻將心中的仇恨放下。
直至大錯已成,無法挽回。他忽然想起,十八年前,他悄悄回京去祭拜他爹,思瑤一直在旁勸他,逝者已矣,生者念著父子親情也該放下過去之事,他當時聽了,心中仍有些余恨未平。
可如今,他忽然發(fā)現(xiàn),當年他爹虧欠他的,他爹一直在盡力地彌補,而他這輩子虧欠他爹的已經(jīng)再也沒有機會挽回了。無盡的懊悔和痛苦,翻江倒海般瞬間吞沒了他的全部心志。兩行清淚從他的手指縫里慢慢地流淌了下來,一滴一滴,滴落在靜房光潔干凈的地面上。
陸炳站起了身,默默地看著流淚不止的夏雨樵。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連眼中的情緒也埋沒在漆黑一片的瞳孔中。
過了許久,他終于緩緩開口問道:“一別多年,你妹子如今可還好?”
“……”夏雨樵沉默了良久,方輕聲道,“她早就死了,真的論起來,她的死你也有推波助瀾?!?p> 陸炳瞳孔猛然一縮,鳳目里徒然射出一股凌厲兇氣,他厲聲喝道:“怎么會!你們并不在京城,你爹雖然獲罪身死,但皇上念及他過去的功勞,并沒有加罪整個夏家,更何況你爹如此對待你們,你們難道不怨恨他么?””
“……恨也罷,怨也罷,他終究是我生父?!毕挠觊暂p輕地低喃了一句,他也沒有再出言解釋思瑤的真正身世,因為事到如今已經(jīng)沒有必要了,“逝者已矣……再多說也無濟于事,從此以后,你也不必念念不忘了?!?p> “逝者已矣?!”陸炳默默念叨了幾遍,月色透過軒窗精巧的福磬紋,輕輕略過他發(fā)紅的臉龐,隱約印出一張忽明忽暗、陰晴不定的面容。
好一會,他才似乎嘆了一口氣:“哎~!”只是,這一聲嘆息極其輕微,仿佛是循著風聲才能微弱地飄入耳中,輕得夏雨樵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的容貌越發(fā)像當年的夏相了。嚴世蕃派人如此嚴刑拷打,你居然也能一言不發(fā)地挺過去,脾氣倒是一如當年的硬氣。”陸炳忽然轉(zhuǎn)開了話題。
夏雨樵明顯一怔:“嚴世蕃?”他被抓入詔獄關入地字牢之時,便知自己的身份已然敗露,他當時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此乃掌管詔獄頭子——陸炳授意所為。然而接下來的這段時日里,那些嚴刑拷打他的人只是不停地追問他錦盒所在,他也不是沒奇怪過,為何陸炳能知曉錦盒之事,可如今聽從陸炳的話語中,這事卻另有蹊蹺。
“你以為是我下令抓你的么?”陸炳輕輕一笑,那笑容中帶著七分譏諷三分自嘲,“我抓你做什么?我已經(jīng)成親,便是問起你妹子,也是出于當年的思慕。更何況,我好歹與你結拜過,對兄弟用這等酷刑,我便有朝一日入了地府,也過不了閻王爺那一關。”
“你自己就是世間的閻王老爺,居然還會怕地下的那一位?”夏雨樵立即反唇相譏道。
“呵呵,也是,方才只不過是句玩笑話?!标懕尤谎孕﹃剃痰爻姓J了,“但是抓你之事確實不是出于我的授意,我前陣子不在京城?!?p> “你們打算軟硬皆施么?”夏雨樵心中起了疑,并不十分相信。
陸炳無所謂地聳了聳肩:“隨你怎么想。我如今只是很好奇,你身上能有什么東西,能讓嚴世蕃不惜為你大動干戈。聽說是一個錦盒?”
夏雨樵心中一緊,但是臉上卻沒有表現(xiàn)出來半分,他閉緊雙唇,一言不發(fā)。
陸炳倒也從來沒有指望過能從夏雨樵口中問出些什么,只是狀若輕松地笑了笑:“我聽說你在京城里也待了十多年了,這么多年來,你居然一直生活在我的眼皮底下,卻從未找過我,是怕我把你底細告知別人么?你真是多想了,我方才就已經(jīng)跟你說過了,我從未把你的真實身份告訴過任何人,包括嚴相那邊的人。”
“你與嚴嵩他們這些年來關系一直不錯,傳聞你經(jīng)常出席他家的酒宴?!毕挠觊云届o地說道。
陸炳淡然一笑,他輕輕晃了晃腦袋,悠然自若地說道:“他是當朝首輔,官場上的面子總是要給的。其實除了那次共同對付你爹,我與他們那邊這些年來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論家世,我乃忠誠伯之子,母親更是皇上的乳母,論皇恩,我祖上三代高官厚祿,我還從火場里救過皇上,他對我更是寵信有加,論家財,呵呵,我不說你也應該知道。如今的我,根本不需要依仗任何人,投靠任何勢力,因為我自己就是手眼通天之人。”
夏雨樵默然,一時無言以對。
“所以,我明白無誤地告訴你,抓你之事我前后并不知情,也沒有如你所想,與嚴相那邊有過任何的勾結?!标懕卣f道,語氣里充滿了毋庸置疑的意味。
“我也說了,我好奇的只是嚴世蕃一心想要的那只錦盒,我猜測里面極有可能裝著你爹當年留給你的珍寶,畢竟,眾所周知,嚴世蕃一直在拼命搜羅天下異寶,所以一旦你的真實身份曝露,被他盯上也并不奇怪。只是你這身份,到底是誰泄露給他的,我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