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零章——?葬花問情
小杜鵑是書院第一位女門生,也是第一位苗裔學(xué)子,先生很中意她,近乎到了偏愛的地步,無論走到何處講學(xué)都務(wù)必一并帶上。
如此這般,小杜鵑白日里跟著先生四處走訪鎮(zhèn)中儒生,隔天夜里才回到苗寨。由于經(jīng)常需要應(yīng)付學(xué)業(yè),學(xué)蠱煉毒之事漸漸荒廢。
她雖然聰明伶俐,但遠(yuǎn)遠(yuǎn)稱不上天資聰穎,許多對于其他門生而言十分簡單的常識,卻是小杜鵑短時間內(nèi)難以頓悟的“天方夜譚”。
試問夜郎國的國君要經(jīng)歷多少次挫折才能明白自己的自大之處呢?
不過多時,書院其他門生也逐漸察覺到小杜鵑的駑鈍之處。他們大多是同窗幾年的好友,對于先生手中這顆突然出現(xiàn)的掌上明珠,大都沒有什么好感,是以處處捉弄,一旦在小杜鵑身邊,就會故意聊一些鎮(zhèn)子上的事情,或者是鎮(zhèn)外的天下大勢。
諸如種種,小杜鵑都聽不懂。這時她會選擇在旁邊默默傾聽,暗自學(xué)習(xí),直至其他門生對她表示出明顯的厭惡方才默默離開。
“大家互相認(rèn)識這么久了,難免會對接觸陌生人有些抗拒,過一陣子就好了吧?”她如此安慰自己,然后很快就將這些小事都忘記了。
小杜鵑特別喜歡看先生下圍棋,與他人對弈的過程不僅是棋力的較量,也是人與人思想的交鋒,她能夠從棋風(fēng)上看見一個人真實的自我;她也喜歡聽別人唱詞、作曲,每當(dāng)有人撫琴一曲時,她總要坐候在旁聽一陣子才安心,無論是悲傷還是快樂都能夠從曲調(diào)中直接感受到,情到濃處,她還會開嗓附和,時常引得旁人驚呼稱贊。
可以說比起誦讀經(jīng)典,她更喜歡下圍棋、作詩詞這種打發(fā)時間的玩樂之事。久而久之,她與各位門生之間的藩籬變得越來越多,唯有一人還愿同她相與,便是那書院先生的大公子。
實際上他們二人之間說話不多,可是小杜鵑卻特別珍惜這段同窗情,幾乎每次回到苗寨都要跟姥姥、娘親說道幾次,偶爾能見到苗王,她也會告訴對方自己在山下交到新朋友這件事。
豈不知書院先生的大公子起初只是奉命行事,他以為小杜鵑不學(xué)無術(shù),本就是來打發(fā)日子的,從沒想要結(jié)識,然則有一日父親下令,不得不從。
幸運的是,在摒棄門戶之見、民族之爭后,他似乎碰見了一個純潔無瑕的美麗姑娘。
總角之年開始,他們這些書香門第、貴胄之后就要背負(fù)著讀書入仕的使命,無一例外,哪里見過這種野丫頭?他漸漸折服于小杜鵑的直率以及她的歌喉,這是在千篇一律的學(xué)子生活中難得的記憶。
他們一天的課業(yè)結(jié)束后,時常在河邊逡巡至夜幕降臨前,橋頭的阿姐高聲唱,河邊的阿郎低聲和,好不讓人艷羨。
可是在他們身上仿佛有一個詛咒,注定他們和諧相處的時光不會太長久。就像歌謠里唱的:“月望南邊,帶走思念?!苯K有一日,他們興許不會反目成仇,但肯定回不去曾經(jīng)那樣的美好了。
不過一個月后,書院中各大門生學(xué)子忽然有一日集結(jié)了起來,私底下跟隨先生的大公子前去找小杜鵑對峙。
“你既意不在學(xué)術(shù),何故在此耽擱時間?”
“整日糾纏在先生左右,害得我們都沒機會找先生討教問題了!”
“仗著有先生和大公子偏袒,你以為就能肆意妄為了?區(qū)區(qū)山野村姑,你們愿意跟她呆在同一門下念書,我可不愿意,只怕敗壞書院的名聲……”
大公子在旁默不吭聲,看身畔一切好似浮云飄過。小杜鵑這時才知道,原來即使對方愿意跟自己相與,也并不代表他真的放下成見了。
“在他們眼里,奴家只是個苗女?!闭驹谌巳褐醒胧鼙M欺辱,小杜鵑的腦袋開始變得麻木,她明明能夠清楚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卻總有一種快要窒息的感覺。
她癡呆著望向大公子,祈求他能為自己說一句話,急得淚眼汪汪,盼望著、盼望著,終于等到他走過來,得來的卻是一句足以讓她墜入深淵的話。
“你走吧,書院確實不適合你,這也是父親的意思?!贝蠊涌羁钪v道:“若是你以后有學(xué)問上的事情想要求教,那到時候再說吧?!?p> “好,我走?!逼蚕逻@句話后,小杜鵑再也沒回過頭。
她并沒有多么傷心,反倒是有一種參透人世的暢快感——即便自己如何付出真情實意,很多時候也僅是徒勞罷了,但是,她不后悔。
“如果有一日在他鄉(xiāng)重逢,我一定也會笑著面對他們?!彼睦锲诖哪莻€自己是多么豁達,可惜好景不長,不過數(shù)日,苗王病重,即夜宣召小杜鵑交代后事。
小杜鵑知道父親身體一直欠佳,但在這一日來臨之際,心中依舊悲戚難忍:“爹!”她怦然跪倒在地,撲到父親厚實的手掌上,感受掌心逐漸流失的余溫。
“鵑兒,你被逐出書院之事,我已知曉,你不必難過,此事,實乃意料之中。”
“爹,奴家不難過!奴家只怕你真要離我們而去了……”
“這世上,千金易得,唯有真情難覓。鵑兒待人接物向來誠摯,卻不可忘記要慧眼識人。為父死后,今后大事小事,皆要聽從娘親和姥姥,不可妄為?!?p> 語罷,苗王陷入長久的沉寂,他的呼吸很微弱,但胸脯還在起伏。下人小廝見狀,趕緊將小杜鵑請了出去,讓后續(xù)的托孤大臣進門。
父女二人再次見面時,是在葬禮之上。
杜鵑花的花瓣漫天飛舞著,成百上千的小廝將整座山上的杜鵑花都摘了下來,不間斷拋向天空,一時間仿若下著血雨。
此乃這支苗裔獨特的“花葬”習(xí)俗,讓逝者與杜鵑花一起消散,待來年重生于世,繼續(xù)保佑子孫后代。
杜鵑看著父親的遺骸在焰火中逐漸消失,記憶往昔,滿是欣慰。
之后,苗王雖死卻猶生,時人皆道苗女阿鵑身上盡是苗王少年時的模樣,不僅對修習(xí)蠱術(shù)毫不感興趣,而且屢屢向外與漢家百姓結(jié)識,繼而促使越來越多的苗人下山,越來越多的漢人進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