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柷和敔的聲音接連響罄,大堂前剛送走上一篇輕佻浮華的樂章,高臺下的老爺少爺們便開始指著自己鐘意的歌伎伶人喋喋不休起來。
有人說:“那是咱家從小豢養(yǎng)的尤物,如今可算是成才了!”
緊接著,便有不知哪里來的一位公子,欺身到這位老丈人身前,說道:“可否讓小娘子單獨與我獻上一曲,共度良宵?”
前面這位公子話音未落,后面又有源源不斷的其他人上來問話,全是在打算著要買先前站在高臺上面的那位女伶的初夜。他們你爭我奪,仿佛樂此不疲。
幾乎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有一對神秘的游方藝人業(yè)已走至大堂中央。
那位窈窕淑女眼上的妝容很鮮艷,戴著面紗,在這明暗掩映的高臺上,撫著胸前的琵琶慢慢走上臺階,聲聲清脆的銅鈴聲在她的腳底邊盤旋,響起幾個節(jié)奏。而另一位與其同行的男子卻是一身塵土,黯淡不已,像是在告訴別人,他們適才從遠方來到。
他們一人端坐在臺上,另一人則是光著腳丫,踩在木地板上面,頗為乖巧地站著。面對臺下混亂的狀況,這二人似乎早就習(xí)以為常。
突然,那端坐著的男人倏地撫簫長嘯,軒敞的大堂內(nèi)霎時間仿佛有一只金雕嘶鳴而過,余音裊裊。堂下之人不約而同地往自己頭頂上瞟了一眼,隨即方才恍然大悟,轉(zhuǎn)而朝聲音最初傳來的方向望去,思忖道:“原來是新人來到。”
只聽這只“金雕”嗚咽著,待回聲漸消后,又有幾回風(fēng)沙來到。
臺上的女子輕捻琵琶,擬作地上的砂礫,人踩上去時會絲絲作響,配以腳腕上面纏繞的銅鈴——那個像是馬鈴一樣的東西,她微微舞動著身體,晃動著銅鈴,試圖營造出一種正在遷徙的感覺。
如此遼闊的、蒼茫的、惺忪的感覺,讓人如同身臨塞外,正在慢悠悠地往下一片綠洲走去。
須臾之后,簫聲又起,此時它化作為夜晚的幽風(fēng),廣漠而悠遠地吹拂著,于是地面上便由此卷起一陣風(fēng)沙。身旁的琵琶附和著,音符和節(jié)奏逐漸變得嘈雜密集,仿若一陣狂沙正在蠢蠢欲動,意欲從遠處撲面襲來。
這陣幽風(fēng)綿綿長遠,似乎連接著整片大地,人們能夠從中感受到了思念的從前和遠方的故鄉(xiāng)。這樣看似蒼涼粗獷,實則粗中有細的曲風(fēng)調(diào)式,與中原之地細膩豐富的曲調(diào)有很大區(qū)別。因此,不少人漸漸聽得入迷了。
原先正在進行的爭辯,正在冉冉上升的欲望之火,皆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秉著最純粹的好奇心,想要聽完這曲大漠幽歌,更想要知道正在奏曲之人到底是何來歷。
曲罷,萬籟俱寂,諸位看客聽眾許久都未曾作聲,只知道眼睜睜地看著臺上,不知所言。
適才奏樂完畢的兩人也沒發(fā)覺有何異樣,照著平常的習(xí)慣收拾行頭和裝束,要隨時準(zhǔn)備流浪到下一個地方似的,正要走下高臺之際,有人便從人堆里放出聲音,說道。
“姑娘,能否摘下面紗,讓我們瞧瞧你的真容?”
此話一說,便有數(shù)不盡的請求紛至沓來。
“姑娘,與我唱一曲,如何?”
“姑娘,能否到我府上作客幾日,在下定會以禮相待?!?p> “誒,你們裝什么正人君子!小娘子,爺爺我有的是錢,到我這兒來,管你好吃好住,讓你不必再四處流浪……”
如此七嘴八舌的影響之下,人潮漸漸擁擠到慕容嫣跟前,阻擋了她的去路。任由白鳳怎樣在旁推脫解釋,這些財大氣粗的權(quán)貴根本聽不進去。
俄頃,一隊士兵從人潮背后出現(xiàn),對眼前洶涌的人潮一陣怒罵,然后硬是從中間開了一條道出來,護送那對神秘的旅人離開。
這時有一紈绔子弟從中間躥了出來,擋住白鳳與慕容嫣二人的去路,怒嗔道:“你們這些孬兵,可知道我爹是誰?膽敢攔我的道,找死!”
“誰的兒子,敢在梅相公眼下放肆?”那個名叫星河的女人,從二樓走了下來,譏諷道:“你們這些臭男人,連一個有夫之婦都要覬覦。這是梅相公的意思,他老人家喜歡這曲子,見不得某些毛都沒長齊的小崽子在這里肆意妄為!”
“是……是梅相公?”那紈绔見狀,怔怔地彎了腰,灰頭土臉地鉆回人堆里面去了。
眾人議論紛紛,以為眼前的佳人又是梅麟心頭之愛。
“這女子跋扈至此,樣貌非凡,莫非是梅相公坐下的侍女‘梅星河’?”
“奏琵琶的小娘子名花有主了?是誰?難不成是她身邊那個跟屁蟲似的,這可真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面去了!”
“少說幾句吧!沒人愿意得罪梅相公……”
隨后,梅星河徑直將那對旅人送到客房前,安撫道:“兩位遠道而來,想來已是疲憊萬分,還遇上了這么一群不得體的看客,真是掃興!這是給你們準(zhǔn)備的客房?!?p> 此間客房雖是待客所用,但是家私床榻擺放得極其整潔恰當(dāng),甚至?xí)屓诉@是以為是誰人的閨房。
說罷,她便目送白鳳與慕容嫣走了進去,正要掩上門離開時,白鳳從門前叫住了她,問道:“姑娘,請問何時才能與蘇公子相見?”
“蘇青這幾天出去了,說是要找人,然后拜托梅相公替他‘看門’!也就他蘇青有這個能耐,把梅相公哄得服服帖帖的……”
“那他何時歸來?”
“短則二三日,長則十?dāng)?shù)天?”梅星河搖曳著淡粉色的窄裙子背過身去,俏皮地笑道:“反正你們不也是來討生活的,時間多得很,不是嗎?哼……”
說罷,梅星河頭也不回,直接離開了,完全不給予白鳳任何回絕的余地。
這夜即便是在守衛(wèi)眾多,人丁興旺的滄州城內(nèi)度過,但白鳳卻沒能感到一絲的安穩(wěn)。他發(fā)現(xiàn)當(dāng)自己的佩劍沒在身邊時,自己居然連閉眼休息都做不到。
慕容嫣的枕邊就是那位少年劍客,自然知道對方的心神不寧。于是,她便尋了個良機,饒有趣味地問道:“鳳哥哥,你是不是還在為別人說過的話生氣呢?”
“什么話?”
“那紈绔說的話,什么‘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哈哈哈……”白鳳笑道:“那你鳳哥哥,確實是和牛糞一起長大的。怎的,你不喜歡了?”
“當(dāng)然不是,只是在關(guān)心你,為何要一直睜著眼看外邊?”
“我的劍還在馬匹上,若是叫人發(fā)現(xiàn)了端倪,我們連殺出重圍的能力都沒有了……”
慕容嫣也迎合著笑道:“那你抱著嫣兒一起睡,把我當(dāng)成你的寶貝龍鳴劍,如何?”
“呵,說的什么傻話?現(xiàn)在哪是打趣我的時候,梅麟、梅星河,這種笑里藏刀的角色我們不得不提防?!?p> “那你能不能相信嫣兒一次?我覺得他們并沒有發(fā)覺任何異樣。”慕容嫣突然坐了起來,也向床外探了探頭,隨即將掛在頂上的床簾放了下去,如此這般,床里床外就形成了兩個完全不同的小世界。
“既然知道有人正在監(jiān)視著,那我們?yōu)楹尾粚⒂嬀陀??你不肯抱著我,那我抱著你總行吧?”慕容嫣輕嘆了一口氣,像是在與不長記性的小輩說話一樣,講道:“現(xiàn)在我們就是夫婦,一對窮困潦倒,卻很快樂的夫婦!”
兩人的枕邊話悄悄說了許多,不過少時,這屋子里便傳出了竊竊的歌聲,直到很晚很晚才漸漸與黑夜融為一體,徹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