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祉祿一行人的輕松歡快不同，安華此刻簡直想殺人的心都有。
祉祿此番離京，并沒有入宮將告假的奏本親自呈遞給皇上，而是遣人在接佑生的時候一同送到長公主府，讓她轉(zhuǎn)交或是給公冶子去呈遞。
公冶子去昶園尋她的時候，她正坐在那棵百年長青樹下旁的亭子里，捏著祉祿留給他的信箋滿面怒容咬牙切齒的模樣，瞧得他不由得好笑道：“這是誰惹我們長公主殿下生氣？”
他身材高大，長手長腿的，走到她身后手一伸，將她捏在手里的那封信箋抽了出來。
安華被他忽然的舉動驚了一下，回頭看到是他，瞥了一眼微微怒道：“你不知道本宮是圣上親封的長公主，儀同親王嗎？誰許你不經(jīng)通傳就進(jìn)我府邸?！?p> “嗯，險些忘了，我這即將過門的妻子可是一品爵位的長公主殿下。日后我得讓人備好一摞拜帖，以備日后我來見自己的妻子。”他說著又搖搖頭，道：“還是不妥，我看我還是先回府收拾收拾，以后搬進(jìn)殿下這昶園來住這才好照顧殿下，這日后就勞煩殿下好生照顧了?！?p> “看來公冶子這御史大夫倒是閑的很啊，不在御史臺處理公文，倒是有時間來我府上貧嘴?！卑踩A本就心中有氣，被他這樣一逗弄，冷言冷語的開口諷刺道。
“好啦，別氣惱了，這告假奏本，我晚些進(jìn)宮給你帶進(jìn)去便是?！惫弊硬辉谡{(diào)侃她，繞到她對面的座椅上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
“看你健步如飛的模樣，想必身上的上已經(jīng)大好了，剛好，我有事跟你說一下?！?p> “哦？殿下請講?！惫弊邮栈胤讲诺逆音[，到安華面前落座。
“聽聞，桓王向陛下求婚旨，要迎世容為王妃，可陛下當(dāng)場駁回，明言世容婚事輪不到他來提，婚旨會在春祭后的晚宴上頒發(fā)?！?p> 安華知道，公冶子最為疼愛這個妹妹，祉祿雖與世容青梅竹馬但未來路離不開沐氏的扶持，如今連側(cè)妃都定了人選，再讓他妹妹委屈入府定是不可能的了，若要等祉祿御極入宮為妃，也不知是何年月的事情。
榮親王沚禎清風(fēng)和月，沉穩(wěn)而內(nèi)斂；詩文翰墨，皆工敏清新，是天家皇室之中難得的極富才氣的皇子，最為重要的是他對皇權(quán)名利沒有追逐之心。
“嗯?！惫弊愚D(zhuǎn)弄著指尖的茶杯，面容清淡，眉峰沒動，開口說話的聲音平穩(wěn)得沒有絲毫異樣，安華實在捉摸不到他對這件事的看法是什么。
可她不喜歡這種感覺，這種猜不透又握不住的感覺。
她眉梢微皺，撐著桌子站起來，越過身子修長的手臂一伸，奪過他手中把玩著的茶杯，仰著臉問他：“你還沒說，你過來是做什么?！?p> 宮里頭凡是上點年紀(jì)的奴仆都說，先皇后有著絕立于世的姿容，為人精致風(fēng)雅，華貴鳳裝于身是她們從未見過的綽約多姿。眾人遺憾她的紅顏早逝世間再無此絕世佳人，卻漸漸發(fā)現(xiàn)安華繼承了她母親的美。
安華長得極似先皇后，但又有所不同。她的眉眼中帶著一股渾然天成的傲氣，眉眼清亮透徹，任性起來眉眼盛氣，逼人，感性時像是暈著一汪春水，笑起來與她母親一樣彎彎得，讓人單是看一眼，就會陶醉在其中。
或許，這就是為什么皇帝總是對她從不舍得說一個不字，寵溺得無論哪國使者前來求親，都會被皇帝趕出城外。
公冶子站了起來，寬敞的院中一陣寒風(fēng)刮過，安華有些冷意，縮了縮身體，脖子也隨之低了點，他眼睫微垂，剛好看到她露在外的那潔白如玉的脖頸，俊臉微紅著側(cè)了眸子道:“朝議散了后碰巧遇上司禮房的女官，她說我們的禮服做好了，問是送到府上更試還是進(jìn)宮去，我是過來問你意見的?！?p> 他離了座，走到她身后解身上的墨青色如意云紋緄邊披風(fēng)給她罩上，見她將頭垂得更低，背微微僵直了一下，不由得笑著收回了手道“我想，我們還是尋個日子一起進(jìn)宮去試為好?！?p> 等安華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公冶子已經(jīng)走遠(yuǎn)，她愣愣的看著他，原本放在石桌上祉祿的私信和奏本已經(jīng)被人拿走。
她的深深嘆了口氣，只吩咐童伯備車，她要去一趟城郊臨天峰?；蛟S，她也該試著跟前塵往事告別了。
自從上林苑回來后，晁晏便極少與他們走動，安華無數(shù)次想要去問他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為什么他如他性情大變一般，與她疏離的遠(yuǎn)遠(yuǎn)的。
有時候在宮里的廊道上碰到了，他也只是隔得遠(yuǎn)遠(yuǎn)的作揖行禮，然后轉(zhuǎn)頭就繞道離去，不再如以前那般與她走一道，敘個話。
她遣人暗中送到他府上的信箋，他也不再回信，偶有回復(fù)，也只是讓人帶回一兩句極為簡短的話，涉及朝局政事的，他一概只做沒看到。
女兒家的心思總是敏感的，她甚至有種直覺，晁晏是不是已經(jīng)背叛了他們，投靠了桓王。
可她又怎么都想不通，晁晏孜然一身，桓王到底用了什么，拉攏到了他。
童伯駕車平穩(wěn)，安華坐在里頭想了一路，終究是想不通個究竟，干脆也就不去想了，閉起眼睛靠在椅背上養(yǎng)其神。
只是一閉上眼，她腦海中又浮現(xiàn)了公冶子那張清俊的面容。她支起手撐在腦門，輕輕揉了揉，他此次進(jìn)宮為祉祿遞折子，想必又要被皇帝雷霆遷怒。
算了，誰讓他要自以為是替她入宮去教折子，即使被責(zé)罵了，也是他活該。
想著想著，不知不覺間馬車已經(jīng)到了臨天峰下，童伯打開車門的時候，就看到她支著腦袋在出神的想著什么。
從昶園到臨天峰有小半日的路程，以往每次他駕車來這臨天峰，安華都靠著椅背小憩，極少會這樣坐在那里發(fā)怔出神。
公冶子回到宮中先是讓人去盤查了十三年前朝堂參奏的事情，然后才懷揣著祉祿的那封奏本走到文德殿前，就聽到皇帝怒斥桓王的聲音，隱隱約約的，不大清晰，但也聽到“世容”這兩個字。
估計是桓王不死心，又去御前求親。
雖說他早就知道了桓王一直謀算拉攏公冶世族，心底一直貪戀著要娶世容。只是，讓他沒想到的是，桓王竟然會一而再再而三的來向皇帝討世容為王妃。
公冶子雖說曾經(jīng)做過桓王伴讀，但是兩人素來個性不合，一直只是平淡之交。
后來世容和世鵠相繼回京，世鵠又成了桓王親衛(wèi)，桓王才與公冶府走動多了，不過也是尋世鵠或是借機與世容搭幾句話。
以前他公務(wù)繁忙，即使在府上也是在書房勞形案牘，即使桓王過去，兩人也只是打個照面。
既然知道他是來找世鵠，就干脆吩咐讓世鵠好生招待，也不去過問太多。如今細(xì)細(xì)想來，應(yīng)該就是那時候起，桓王對世容起了心思。
當(dāng)時就不應(yīng)該將世容從天山一藥接回來。
他倚在殿前白石憑欄，眉間清冷負(fù)手而立，看著宮墻天地。
世鵠如今與桓王來往過甚，必會為他走動此事，屆時自己倘若明面上反對此事，不但會讓世鵠陷入兩難，公冶一族與桓王的梁子也會就此結(jié)下，朝堂之上必定有所牽連。
或許一會還是要主動與皇帝提一下世容婚事，免得夜長夢多。
殿內(nèi)爭執(zhí)的聲音仍在，殿門打開，他回首見到從殿內(nèi)出來的晁晏，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原來愣了愣。
只見晁晏瞇著眼睛笑了笑，并不忌諱兩人此時陣營尷尬，大大方方的走到他身邊與他一同負(fù)手立在那處，看著空闊寬敞的宮道，“方才陛下欽定了，春祭巡視各處軍營，南郡的越騎軍已經(jīng)定了由我與世鵠一同去。長公主殿下的婚期還未定下，怕是趕不及飲下這杯喜酒?！?p> “巡視軍務(wù)，素來是司隸臺事情，與司徒所掌之事素來無關(guān)，陛下怎會？”公冶子直接問道。
“他外祖是異國皇族，身上有著兩國皇室血脈卻又沒有軍方勢力的他，又怎會放棄任何一點能拉攏軍營的機會?！标岁坦创捷p笑，道：“十三年前不正是他與瑞王爭奪巡視南郡未果，他為了打擊瑞王，才讓過氏蒙上叛國大冤嗎?！?p> “那一大案雖說他們兩人都撇了干凈，可心中主謀是誰，桓王心知肚明，他敢拿這事出來上奏？”
舊案如若有不明，依照陛下心性必定要遣人去探查清楚，桓王確實可以借機鏟除現(xiàn)在的南境領(lǐng)帥，可如若此事番大了，只怕桓王自己都要惹得一身騷。
“桓王的野心和執(zhí)念已經(jīng)浸入骨髓，如今瑞王落敗穰平王剛起勢，他一心要在此良機中奪得軍中勢力借此來穩(wěn)固自己前往儲君的道路，早已失了理智，再冒險，也不會輕易放棄?！?p> 公冶子靜默眺望著遠(yuǎn)處，停頓了許久，才接著道：“什么時候出發(fā)？”
“月底就走。公冶子的婚宴，我略備薄禮，走之前遣人送到你們的府上。”
“不必太過麻煩，你遣人一同送到昶園就好，以后，我也是要住那里的。”公冶子轉(zhuǎn)眸，看著他，在心底又加了一句：你不來也好，我也不希望你來。
他素來不否認(rèn)，自己是個心眼小還占有欲強的男人。
晁晏輕嗤一聲，瞥了他一眼，“那便祝公冶子與長公主殿下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會的?！?p> “晁卿與公冶子這是在聊什么，何不讓本王也參與一番?！钡铋T打開，桓王昂首挺胸的從宮殿內(nèi)走了出來，他面上神色掩飾的十分好，一臉平靜面帶淺淺笑容，絲毫不似才在皇帝面前被怒斥一番。
“拜見桓王殿下！”
“兩位大人不比多禮，快快請起！?！?p> 桓王大步走上前伸出雙臂，一手扶起一人，含笑道：“公冶子這馬上便要與本王成一家了，喲，這近日忙得都忘記前去公冶府上恭賀一番。不過容雁放心，本王已經(jīng)備了厚禮，定為卿的婚禮增添光彩?！?p> “臣，謝桓王殿下！”公冶子拜謝后便告辭進(jìn)了文德殿。
剩下晁晏與桓王在殿前，桓王收起方才溫和的笑容，眸色漸冷，低聲道：“晁卿可知，方才父皇厲色拒絕了本王向公冶的求親，還說要將世容嫁給榮親王?！?p> “臣早已提醒殿下，拉攏公冶族，不可急。”
“怎能不急！”桓王望著牌匾上蒼勁有力的字，語氣有些急促，“如今不單是穰平王，連榮親王在朝中對禁中的掌控逐漸強大，加上父皇又有意抬舉他們二人，如若讓沚禎與公冶一族成為姻親，定能得到統(tǒng)將們的支持，到時候禁中便能在他手里隨意把玩。加上，如今祉祿又接連晉位，沐方朔更是成為父皇跟前紅人，還有長公主在后邊扶持，本王早已不似之前那般能在朝堂之上春風(fēng)得意了?！?p> 晁晏輕笑一聲，心中不由感嘆，桓王果然聰慧謹(jǐn)慎，皇帝這一連貫的動作也算將手里的這碗水端得平穩(wěn)，卻還是讓他感到了危機。
他抬手示意先離開，兩人步入宮中的轉(zhuǎn)角廊道，才道：“這公冶一族雖厲害，但是如今公冶子娶長公主，若是公冶小姐嫁給了榮親王，世鵠又是殿下的人，這內(nèi)部早已四分五裂。至于穰平王的南羌和親，只要這次將南郡的越騎軍收入囊中，那么南羌外族小藩那點兵力，根本不足為懼?！?p> 他見桓王郁結(jié)的眉頭已經(jīng)開始放開，又笑道：“這朝堂的戰(zhàn)場，終究只是在晉陽城之中，只要是誰能奪下宮城與權(quán)貴宅邸軍防，誰便能早勝一場?！?p> “世鵠雖說已經(jīng)上任京衛(wèi)府尹，但手上的兵馬不過是日常的巡衛(wèi)，如何能與祉祿手中的建畿營相比？祉祿剛掌制建畿營，依照父皇的行事作風(fēng)，定不會這么快讓一個皇子卸任，讓皇室顏面盡失。要奪祉祿的位，太難了。”桓王不由得扶額嘆息。
“王爺可是沒聽清，臣方才說的是宮城與權(quán)貴宅邸這一范圍，是禁中。”晁晏勾起嘴角，負(fù)手昂首，又點明一些道：“新任的建章軍衛(wèi)尉和御前侍衛(wèi)，是郁久懷，他目前可是不屬于任何一位王爺?shù)年嚑I。但他手中把控的，不單止是禁中的安危，還肩負(fù)著陛下的安危?！?p> 晁晏看著桓王一臉迷茫，又道：“臣聽聞這郁久懷一家老小都在晉陽，他有個不成器的父親，成日流連在賭坊和歌樓酒肆，并不與他們同住。這樣一個市井流民，相信京衛(wèi)府衙中應(yīng)該還有不少他父親的卷宗。”
桓王瞬間明了，對晁晏作揖為謝道：“謝先生提醒，本王馬上著手安排?！?p> 殿閣之內(nèi)，皇帝只是稍微看了一眼公冶子遞上來的奏本，便嗤笑一聲隨手丟到一旁，并沒太過放到心上，而是開口問了另一件事：“關(guān)于晁晏當(dāng)年的事情，可還有查到什么?！?p> 公冶子仍是跪著，額間卻已經(jīng)有了細(xì)密的汗珠，他藏于袖中的雙手攥緊，仍是道：“沒有?！?p> 皇帝看著他好一會，瞇起雙眼，道：“如此便好。公冶，安華是唯一一個知曉潛龍衛(wèi)的人，她心思細(xì)膩，日后定要留心，別把不住嘴門被她套出來話，否則，你應(yīng)該知道后果是什么。”
潛龍衛(wèi)，歷代直屬皇帝的隱秘機構(gòu)，潛伏與天下各處，暗中為皇帝搜羅密報信息，是皇帝守衛(wèi)天下最為鋒利的一把刀。
潛龍衛(wèi)由總旗將軍所統(tǒng)領(lǐng)，下掌十六衛(wèi)府，分設(shè)于天下各郡城，于每月逢九傳送密報入禁中，總旗呈給監(jiān)門梳理匯總后交由皇帝批閱。而監(jiān)門，就在文德殿內(nèi)殿的地宮之中，所有的監(jiān)門內(nèi)舍人都是一些識得文墨的內(nèi)監(jiān)，且均已被總旗將軍封鎖喉脈，離宮之前都不會解封。
這也是為什么文德殿皇帝不在，未得圣諭任何人不得入內(nèi)。
而這潛龍衛(wèi)的歷代首領(lǐng)總旗將軍，就是公冶的歷代家主。這是公冶一族這么多年來所守護(hù)的最大的秘密，也是公冶一族這么多年來不倒的秘密。
上一任的公冶家主天下人都以為是在收復(fù)南郡時被叛軍所殺，但真正的死因，是潛入南陵國中在探查當(dāng)年轟動一時的四族叛國之事中了毒箭，回到南郡后殘喘疾馬到禁中，密報剛遞交便氣絕身亡。
“欺上瞞下屠滅村落，為圖私利勾結(jié)外邦燒起邊境烽火，這面上風(fēng)光無限的權(quán)貴舊制，已經(jīng)成了懸在這天下太平上的一把屠刀，”皇帝緩緩起身，走到側(cè)面掛著的那幅天下山河圖上，瞇起了眼。
“朕這一生努力，都不過是為了能夠推行新政，革去貴族之制，以求為我東景再延太平百年。”皇帝轉(zhuǎn)了個身，看著立于不遠(yuǎn)處的公冶子，“卿，可惶懼？”
革新之政，動蕩權(quán)貴，這皇族之下的公冶大族，首當(dāng)其沖。
公冶子平靜的看著那一副秀麗絕美的山河圖，忽然想起晁晏曾與他明志絕不會霍亂朝堂動蕩國本時說過這樣兩句話：“世襲貴胄，輩晚庸碌，非國恒之所策。吾惟愿以鬼謀之?dāng)?，上達(dá)九天，下利萬民?！?p> “臣雖為這軍武世家家主，但卻早已厭倦了爭斗，如能解脫，何不快哉?！惫弊庸Ь磿橙坏拇鸬?。
皇帝從袖中取出一封著蠟印的竹筒遞給他，看著他平靜的雙眸，道：“公冶一族自立朝一來就守護(hù)皇族，此份情誼朕怎敢輕易忘卻。大婚前再去辦件事，然后便好生準(zhǔn)備，迎娶安華吧。”
儀同藩王的安華長公主，這份榮耀，也足夠公冶子光復(fù)門楣。
“臣領(lǐng)命，謝陛下恩典！”公冶子恭敬的接過密令，再三拜謝，才轉(zhuǎn)身離去。